第六章(2/5)
紡著紡著,紡車的歌唱就會不由自主地停下來。
在煤油燈下寫字或者看書的加林,知道奶奶睡著了,便躡手躡腳地走到奶奶身邊,用稻草或小樹枝撓她的耳朵,撓她的脖子,直到奶奶猛然驚醒。
醒過來的奶奶總是望著孫兒笑笑,揉揉眼睛,按按額頭和太陽穴,接著又紡。直到再次睡著,再次被加林撓醒……這樣幾個回合之后,祖孫倆再才上床休息。
把紡好的棉線用米湯浸泡兩天,曬干后,然后請人織成布,收好。進入寒冬臘月,再把棉布送到裁縫鋪,加林就有新衣服過年了。
一家三代人穿臟的衣服,都是奶奶洗。她佝僂著身子,坐在小板凳上,雙手在搓衣板上吃力地搓著,伴隨著有節(jié)奏的搓衣聲,頭時前時后地晃動著。那形象,總讓人想起服苦役的勞改犯。
每搓完一件衣服,加林他奶總要停下來,伸直腰,長長地吁一口氣,用被堿水浸得通紅的老手,擦擦額上的汗珠,接著再搓。
逢到洗蚊帳、被子、床單、棉衣之類的大物件,加林他奶就力不從心了。她只能把這些東西浸泡在腳盆里,吩咐孫兒赤足站在里面踩踏。加林自然樂此不疲,鞋子一脫,就站在腳盆里又跳又蹦,搞得臟水滿地都是,濺得奶奶一身。踩夠十幾二十分鐘,再把大物件從盆里撈出來,祖孫倆一人抓一頭,反著方向旋轉,擰干水,裝進木桶里,然后用扁擔抬起來,到村東的池塘里去清洗。
村東的池塘呈三角形,緊鄰村子的塘岸近百米長,全部用青石壘成,每二十米左右有臺階伸向塘中央,方便人們挑水或者洗東西。清洗衣服的時候,先把衣服在水里浸濕,扔到青石板上,舉起芒槌,下勁地捶打。那聲音清脆悅耳,還跟著連綿不斷的回音。當所有的臺階上都有人洗衣時,捶衣聲此起彼落,交相輝映,簡直是一曲動人的打擊樂。加林和奶奶輪換著捶,輪換著清洗。村里的嬸嬸或姐姐們碰到了,總是主動幫助他們。加林知道,這些好心人都是出于對他們的同情。誰讓他是個沒娘的孩子,奶奶又是那樣年老體弱呢?
加林他奶的耳朵早就聾了。跟她面對面講話,得扯起嗓子喊叫,她才能聽個大概。平日,難得有人跟她拉家常。況且,他奶也坐不住,沒事做就渾身不自在,從早到晚,這摸摸,那拿拿,永遠也沒有閑著的時候。實在累得不想動了,就坐在凳子上,讓加林給她捶背,或者撓癢。加林又特別調(diào)皮,捶背像擂鼓一樣,捶得奶奶“哎喲哎喲”直叫喚;撓癢也不聽奶奶“輕點兒抓”的囑咐,兩只小手簡直就是兩把刨子,在奶奶后背上抓出無數(shù)道紅印,抓掉一些痂疤,鮮血直流。
加林他奶從來沒有纏過辮子,頭發(fā)總是用頭繩一系,外面罩上一個巴掌大小的黑發(fā)卡。她也不去理發(fā)店,頭發(fā)長了,就拿來剪刀,要孫兒給她剪短一些。加林笨手笨腳,剪得三長六短。奶奶用手摸摸,在鏡子里照照,笑得老淚縱橫,說,像狗子啃了的。當然,奶奶最少不了孫兒幫忙的,還是為她剪腳趾甲。
加林他奶的腳是裹過的,a字形,既小又難看。殘酷的裹腳布使腳趾長成畸形,趾甲厚得嚇人,有的就是一個硬塊,往肉里長,常常疼得她不能行走,隔段時間就要修剪一次。修剪老人家的腳,真不是一件容易的活兒,必須拿出螞蟻啃骨頭的精神,削竹筍一般,一點兒一點兒地削,既要下勁,又得小心。剪到肉了,奶奶就會抱著腳丫子,呻吟好半天,但陣痛過后,奶奶咬咬牙,叫加林接著剪。剪完一次腳趾甲,往往需要大半個時辰。
加林他奶臥房里的家具,沒有一樣是完好無損的。衣柜、床、踏腳板都被蟲蛀過,朽爛了。好多次睡覺或者踏腳時,都因為木板斷裂而塌陷下去,不是摔傷了身子,就是崴了腳。還有便桶,老是漏糞。老人家為此苦惱不已,而諸如此類的修理工作,都是加林來承擔。搬塊石頭到床下面或者踏腳板下面頂著,找釘子和木片釘牢。只要能湊合著用,老人家就一個勁地夸孫兒。
“不指望那個掉頭的!叫他做一點兒事,眼睛就鼓得象燈籠。”奶奶噘著嘴巴,忿忿不平地罵道。“掉頭的”指加林他爸。
加林他奶的蚊帳是老人家的嫁妝,舊得不能再舊了。雖然補了一層又一層,仍然有不少洞洞。夏夜,蚊子無孔不入,如飛機一般嗡嗡亂叫。臥房又相當潮濕,常年散發(fā)出一股難聞的霉味,蟑螂和臭蟲滋生。一到晚上,這些討厭的家伙們便如坦克出動,在床上到處爬。每天臨睡之前,加林總是和奶奶一起,先拿蒲扇進行一番掃蕩,再關上蚊帳。老人家端著煤油燈跪在床上,加林細心地尋找目標。發(fā)現(xiàn)了“飛機”,就鼓掌歡迎一般地拍打;找到了“坦克”,就把它們一個個地從蚊帳皺褶里揪出來,用指甲殼碾死。每次戰(zhàn)斗結束,加林的兩只小手就沾滿鮮血,劊子手一般。
秋風刮過,冬天靠近的時候,加林他奶最少不得的東西,就是火壇兒。火壇兒是南方農(nóng)村廣泛使用的一種取暖工具,相當于北方人使用的腳爐或手爐。其形狀及大小,類似于城市居民的菜籃子:平底,半球體,有一個弧形的提手。為黏土燒成的陶器,精制一些的,表面還涂有一層粗釉。加林他奶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把火壇兒里的冷灰倒掉,裝入炭墼、礱糠或鋸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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