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5)
得到奶奶去世的消息,王加林萬分悲痛。
在他十八年的人生旅程中,奶奶才是他最親的人啊!
從花園鎮(zhèn)坐汽車回王李村的路上,加林滿腦子里都是奶奶老態(tài)龍鐘的身影,以及她老人家一年上頭難得露出笑意、永遠都是愁苦的面容。慈祥的奶奶沒了么?永遠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么?他兩個星期之前――國慶節(jié)放假時回王李村看過奶奶,奶奶還托他在花園鎮(zhèn)買一把好用的小剪刀,怎么會突然尋短見喝農(nóng)藥自殺呢?
加林他媽帶著他姐加花離開王李村時,他才一歲半,是奶奶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他撫養(yǎng)成人的。
雖說,家里掙工分的是父親,柴米油鹽都是加林他爸弄回的,但是,把生米做成熟飯,把自留地里的蔬菜扯回,變成碗碟里的吃食,則靠奶奶那雙靈巧的手啊。是主要的是,加林不喜歡他父親。從記事時起,他就對父親沒有感情。他怕父親,又恨父親,對父親無話可說,從來都不愿意與父親親近。
白天,加林總是圍著奶奶轉,一刻也不肯離不開;晚上,他固執(zhí)地堅持和奶奶睡覺。這種習慣一直持續(xù)到他小學畢業(yè)。
加林他爸為此相當苦惱,想方設法討好他。進山砍柴時,把摘到的野山楂、野板栗塞給兒子,還把不知從哪兒弄到的鋼珠子、玻璃球送給兒子,示范著教他彈珠眼,想方設法增進父子之間的感情。
好多次,加林他爸半規(guī)勸、半強迫地把兒子弄到自己的臥房,但加林不是嫌父親的腳臭,就是嫌父親打呼嚕,或者以作業(yè)沒做完為借口,不肯上床。好不容易被弄上床了,他又一會兒要解手,一會兒要喝水,一會兒說肚子餓了,一會兒說有話要對奶奶講,一會兒身上癢,折騰得加林他爸把煤油燈點了又吹、吹了又點。最后,做父親的實在沒有耐心了,就罵一句“小狗日的”,讓他回奶奶那里去睡。
兒時每一個漆黑的夜晚,加林都是在奶奶的懷抱里度過的。摸著奶奶身上松軟的皮膚,聽著奶奶均勻的鼻息、單調(diào)的兒歌和悲慘的故事,他總是感到特別安全,能夠很安靜地進入夢鄉(xiāng)。
為了加林的父母能夠破鏡重圓,加林他奶作了十幾年不懈的努力。在王李村與白沙鋪之間六十多里的田間小路上,不知留下了老人家的多少腳印,灑下了老人家的多少汗水和淚水。春夏秋冬,白天黑夜,驕陽似火,大雨傾盆,寒風凜冽,飛雪滿天,老人家總是風雨無阻地日夜兼程,在這條傷心的路上來來往往。有時是孤身一人,有時還背著加林,牽著孫女王加花。在加林父母一次又一次你死我活的扭打中,加林他奶呼天搶地,顛著纏過的小腳左拉右扯,不知無辜地挨過多少拳腳。
夜深人靜,王加林經(jīng)常聽到奶奶長吁短嘆。那顫抖的拖著長音的嘆息聲,時常縈繞在他的耳畔。聽來是多么悲苦,多么凄涼,多么辛酸,多么的無可奈何啊!
加林他奶有時還會情不自禁地哭訴起來。說她有一次去白沙鋪,在路上被一條黃牛頂進了水塘。因為不會游泳,人落水后,就往水塘中央漂。她大聲地呼喊著“救命”,喊一聲喝一口水,喊一聲喝一口水,最后是別人用竹篙把她拉上岸的。
“怎么不讓我淹死啊!淹死了就一了百了啊!”聽著奶奶的哭訴,加林的眼睛總是熱熱的、潮潮的。
加林他奶做飯的手藝在王李村數(shù)一數(shù)二。老人家的拿手好戲是做小麥粑。小麥粑貼鍋蒸,挨鍋的一面焦黃焦黃的,香味撲鼻。加林他奶做的小麥粑又白又胖,村里的任何一家都比不上。加林一餐能吃兩大個,有時還帶一個去學校,在同學們面前炫耀。奶奶炒菜的功夫也不賴,只是由于家里東西太少,食油又金貴,巧婦難為無米之炊。認真地盤點起來,加林他奶還沒有做出一樣能夠上菜譜的佳肴。
平日,擺在餐桌上的,都是自留地里的出產(chǎn),難得吃上魚肉,吃豬油的機會也不多。炒菜時,用的都生產(chǎn)隊里分的菜油、棉油、豆油、花生油,品種雖多,但分到的數(shù)量很少,實際上只能抹抹鍋。加林他奶有時干脆把蔬菜洗凈塞進瓦罐里,放在灶膛里一煨,然后,撒上一點兒鹽就吃。
逢到奶奶做飯的時候,加林就坐在爐灶前幫忙燒火。奶奶教給他許多廚房里的小常識和小竅門。奶奶告訴他,炒菜煮飯要講究火功,什么時候燒,什么時候滅,什么時候用猛火,什么時候用文火,都有講究。“大火煮粥,小火燉肉”,如果弄反了,味道就差了。奶奶還說,“窮灶屋,富水缸”,囑咐加林注意防火,每次燒完飯,應該把灶膛周圍的柴草清理干凈。
因為奶奶的言傳身教,加林七歲時就學會了做飯,燒火時的良好習慣,經(jīng)常得到村里大人們的表揚。
加林他奶面色憔悴、形容枯槁,瘦骨嶙峋,從早到晚總在忙碌。一日三餐,縫補漿洗,喂豬喂雞,清場掃地,有時還要到自留地里去種菜、澆水、拔草、上肥。夜色降臨,老人家把一切家務都料理得差不多之后,又坐在那輛破舊的紡車前,借著昏暗的煤油燈光,開始紡線……
她右手搖著紡車,左手握著棉花條,身體一會兒前傾,一會兒后仰。白色的棉線伴隨著“嗚嗚――咿咿――呀呀”的聲音,無窮無盡地抽出,纏繞著飛速旋轉的錠子,形成白蘿卜一樣的紡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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