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的戰爭(1/4)
十八嬸
……那時,只要村長出門到區里開會,從稍懂人事的孩子起,村里沒有一個人不將心提到嗓子眼。有時,村長在區里開會耽擱了,沒有如期回來,全村人也陪著度日如年地熬下去。好不容易等來那一歪一顛的身影,家家戶戶卻關上大門。不管是躲在窗后的大人或趴在門縫上的小孩,全都不敢作聲,直到那雙瘸腿發出的篤篤聲越過自家的門口,才長長地吁口氣。從日本人占領縣城時起,村里的交通員不知換了多少名,如今,說什么也沒人肯當了。一次又一次,烈士通知書交給誰家以后,在那些大慟悲號或悄然哀泣中,作為交通員的,誰也擺脫不了似乎正是自己將死神帶給了這家人的感覺。所以,從半年前開始,送信的事只得由村長自己捎帶著干了。
那年中秋節,令全村人焦慮不安的一重一輕的腳步聲,終于在村子中間的青石路面上響起來。直到它緩緩地停在十八嬸那低矮的茅屋前,人們才明白,村長的腳步聲為何比以往更沉重:十八嬸的獨生子盛有,是村長去開會前參軍的,開始還說過了中秋再走。他才離家七天,要到明年這時才滿十六歲,十八嬸只剩下這么一個親人……
“獨腳鬼,你走錯門了,快上別家去吧!”
絕望的叫喊聲從茅屋里傳出來。
“開開門吧,我有話對你說!”
“你別想用什么光榮證來騙我!你自己留著吧,你有三個兒子,盛家卻只有這么一條根。他爸爸叫日本人活埋了,難道你想讓盛家斷子絕孫嗎?”
村長仍舊單調地請她開門。
“獨腳鬼!你拿回去自己用吧,舍不得大的可以給小的,舍不得小的,那就給你的二兒子——”
直到這時,村長才變著調說了另一句話:“你不要說渾話!他們一個八歲,一個四歲,最小的還在吃奶。”
村長不再像以往,非要磨到哪家哪戶開門放他進屋,說完這話轉身就走。
身后的門突然開了,十八嬸跳出來。
“獨腳鬼,你進來吧!”
村長竟然不理睬,瘸著腿,東倒西歪地繼續向前走。
“村長,留下它吧,我認命了。”
十八嬸開始哀求后,村長為難地走回到她面前,簡簡單單的一句話支吾了好久。
“不是不肯,這東西不應當給你。”
“為什么?那么大一個男人就換成一張破紙片,你還不肯給我這做媽媽的,難道還想用它去害別人!”
愣到最后,村長才無可奈何掏出那張紙片。
“這東西藏好,不要給別人看。”
村長遞過紙片后有些不放心地叮囑。
鉛灰色的月光穿過蜘蛛結成一只大網的窗戶,方方正正地鋪在十八嬸的床前。不知什么時候,一只巨大的黑影將月光遮掩得只剩下四只角。十八嬸沒有注意到這種變化。村長走后她就倚在床頭,麻木地望著屋梁,手里緊緊攥著一根麻繩。黑影無聲無息地挪近床沿。
“媽媽!”
十八嬸渾身震顫起來。
“媽媽,是我,我是盛有哇!”
“你不是死了么?”
“我沒死,真的沒死,全營的人就剩下我和兩個伙夫,營長都死了,我的腿上也讓日本人捅了一刀。”
“獨腳鬼,我早就說你是找錯門了。媽沒死,盛有你怎么會死呢!”
一盞油燈點亮了。豆粒般昏黃的光亮下,十八嬸伸出兩只筋脈虬結的手,替兒子脫下血肉模糊的軍裝。她緊閉著眼睛,淚珠撲簌簌地往下流。兒子一哆嗦,十八嬸烏黑的嘴唇和手上的虬結也跟著陣陣搐動。
“媽媽,真是嚇死人。我正跟在班長身后放槍,一顆子彈打碎了他的頭,紅紅白白的東西全噴在我臉上。”
“媽在夢里都看見了,我也嚇壞了。看看,這是你的光榮證。上面寫些什么,念給媽媽聽聽。”
兒子看了一眼,憔悴的模樣變得更加難以入目。
就在這時,村東頭飛起兩顆信號彈。十八嬸沒有細想,隨手將兒子推進還沒完工的地洞里。趁黑偷襲的日本人將油燈照亮的窗口,作為第一波齊射的目標。一排炮彈呼嘯著砸在茅屋頂上,氣浪將十八嬸掀倒在地洞里,塌下來的屋頂又將他們埋得嚴嚴實實。
等到所有動靜全部消失時,十八嬸才從洞里爬出來。僅僅隔了一天,百來戶人口的村子,就只剩下他們母子了。十八嬸在比地獄還死寂的村子里走著。她找到了村長。村長吊在家門前的大樹上,被風吹得搖晃不止,腳下像破棉絮一樣扔著那八歲、四歲和還在吃奶的三個兒子。得了月子病整年沒有下地的妻子,裸著雪白的身子躺在一堆余燼未滅的火堆旁。
十八嬸慢慢走回來,從洞里叫出盛有。
“還有十幾個小鬼子沒走,就住在村長家里。你去吧——帶上你爸爸打獵用的那包火藥。”
“他們人多,我的腿還傷了——”
“你先去村東看看,全村人都在那口塘里。”
兒子顛簸著走了,與村長平時走路一副模樣。十八嬸沒有抬頭,她在地上搜尋著。只剩下半截的屋梁旁,暴露出麻繩模糊的影子。麻繩已經燒成許多節。借著半明半暗的月光,十八嬸細心地將它們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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