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小屋(1/13)
轟轟隆隆的北風從上街來、從下街去時,滿街的人和車都規規矩矩地匍下身子低著頭,不只是鼻孔里,就連眼睛里也塞滿了灰塵,以及灰塵中各類鞋底的氣味,甚至還有高跟鞋磕在馬路上的鐵屑與鐵星。天上的顏色如同將整條馬路倒扣了上去,或者是被刷了一層水泥漿,陰冷陰冷的,不用眼看心里也感到難受。沒有一棵可以擋風的大樹。一溜溜的冬青植物如大葉黃楊與小葉黃楊,用不著誰來摧殘,光是些塵埃就讓它們十足地狼狽了,可憐兮兮地一副自身難保的樣子。看起來已連成片的高樓起不了什么作用,反倒是將北風激怒起來,像那扎破的氣球,呼呼地從樓群豁口中鉆出來,匯合到大街上,頃刻間就將街面剝去一層皮,大街因此顯出了一段清潔。實際上這也是城市的表皮——角質化的皮屑,在半空中飛舞成鼓鼓囊囊的塑料包裝袋和忸忸怩怩的長筒絲襪,錯字連篇的廣告條幅和散開脊背像雪片一樣飄飄蕩蕩的書籍殘骸。被如此剝去的城市表面,陸續匯聚到各式各樣的拐角處,惹得各式各樣的城市眼光在那些垃圾上一掠而過。幾株營養不良的菊花散落在冬青植物的縫隙里,喚不起過路人的珍貴意識,那金燦燦的花瓣也閃爍不起來。
萬方雙手握著口琴,站在窗前已有好長時間了。
同屋的陳凱最后一次笑話他已是半個小時以前的事情。陳凱說他盼黃昏就像盼情人一樣。這之前,陳凱連續不斷地說,萬方是在遙想從城市垃圾中找到一張百元美鈔、一條像狗鏈一樣的金項鏈和一張中了百萬元頭獎卻被主人遺忘的彩票。陳凱說過萬方盼情人一般渴望黃昏到來后,自己也如釋重負般倒在床上,一歪頭便呼呼睡去,那張洗得不太干凈的臉,只差幾寸就能貼到墻壁上那幅半裸外國女人畫的胸脯上。那畫是陳凱自己貼的,很難說他是有意還是無意。屋子又窄又矮,貼到枕邊是最合適的選擇。
當初,環衛站馬站長笑瞇瞇地告訴萬方,他將同一個叫陳大頭的人合住一間九平方米的房間。萬方聽后心里樂成了一塊冰糖,他曉得在這座六七百萬人擠在一起的城市里,許多家庭兩三代人也還只有資格合住在八九平方米的小屋里。萬方跟著馬站長在彎彎曲曲的巷子里糊里糊涂地轉了一大通后,馬站長才將一扇安在樓梯底下的門指給他看。他用馬站長鄭重地交給他的那把鑰匙擰開門上的鎖,進了屋才發覺,地下的面積是夠九平方米,可勉強能直起腰的空間只有兩平方米多一點。沒等他開始失望,馬站長又告訴他,在另一個單元相同的房子里,住的可是一位給市里那些著名演員寫劇本的戲劇學院畢業生。馬站長沒有進門,站在門外將口袋里壓癟了的半包阿詩瑪香煙扔到萬方懷里。馬站長說,站里窮,這幾支煙就算是為他接風洗塵。萬方一再聲明自己不會抽煙,也不敢讓領導破費。馬站長很果斷地一揮手,將他的謙讓壓制下去,并預言萬方三個月以后就會移情別戀,愛上抽煙。馬站長臨走時告訴萬方,在自己手下當清潔工的人,無論男女沒有不抽煙的。
萬方一個人在樓梯底下的小屋里住了整整十天,他天天盼著那個叫陳大頭的人出現。第二個十天剛開始的那個中午,萬方正在窗邊吹著口琴,陳凱推門進來將一大包行李扔在床上。小屋里只有一張三尺寬的床,馬站長說過這床從來都是睡兩個人的。萬方以為陳凱就是陳大頭,便退到墻角里,一聲不吭地看著陳凱將自己的行李用品都擺放在各個有利的位置上。萬方不曉得陳大頭是真名還是諢名,有好幾天不敢稱呼陳凱。偏偏陳凱又是個不講究的人,每天上午九點到十點之間下班回來,也不認真洗一洗就爬上床睡覺。待萬方洗干凈了鉆進被窩里,陳凱的那雙臭不可聞的大腳早將萬方的枕頭熏成了公共廁所中的棄物。忍了些時日后,萬方實在忍不下去,終于沖著陳凱叫嚷起來,說陳大頭你再不好好洗腳,我就將你的腳皮剝下來。陳凱愣了愣后反問,你怎么給我取諢名。這么一說之后,萬方才明白,陳凱不是陳大頭,陳大頭已被馬站長炒了魷魚,到別的什么地方打工去了,陳凱是來頂替陳大頭的空缺的。陳凱是河南新縣的人,萬方正好同他相鄰,家在湖北紅安。敘談之后,兩人之間的關系一下子變得親密了,說到都是高中畢業時,兩人都長嘆了一口氣。這也是他倆第一次的默契。
萬方的確是在等候黃昏的降臨,他不太喜歡城市的白天,光天化日之下城市的糟糕之處沒個躲閃,總讓他看了難受,然后就開始懷念天臺山上上下下的許多美妙與美麗。黃昏后卻不一樣,霓虹初上,滿世界就朦朧起來,陽光下不堪入目的東西,轉眼間就變成了抒情。最要緊的是以萬方的模樣走上大街,只要不是在燈火最輝煌之處,竟也能吸引幾道城市女人的目光。
那些孤零的菊花這時是萬方眼中唯一的景物,他總在心里將它們當成了自己。從它們綻開第一片花瓣開始,每天深夜里,萬方都要過去悄悄地給它們澆上一些水,然后用手輕輕地在每片花瓣上撫摸一下。這個動作沒有人發現。所謂沒人,其實單指陳凱。街上的行人目光總是那樣茫茫然,看見了也像沒有看見一樣。關鍵是陳凱從沒看見。陳凱總說,萬方的目光里有兩只小手,見到什么就撫摸什么,包括漂亮和性感的女人。陳凱若看見他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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