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1/6)
舊年除夕的正午,是鄉下人吃年飯的時候。
放鞭炮、燒香、化紙、磕頭作揖、供菩薩、供祖宗、供先人,一套繁縟的禮節之后,總算到了入席就座的時候。在散發著火藥香味和飛揚著大片小片黑灰的堂屋里,又充滿了拉拉扯扯的謙讓聲。
本家的二爹、二婆、叔叔、嬸嬸坐定之后,王加林和他爸王厚義坐在一起。加林他繼母帶著本家的兩個小孩子擠在一條板凳上,她還不時回頭看一眼在搖籃里睡得正香的加草。加葉則搬來個靠背椅墊腳,手拿碗筷站在王厚義的旁邊。
農民一年上頭面朝黃土背朝天地干,只有過年的時候,才能心安理得地大吃大喝,休息娛樂。年飯豐盛如否,又是反映當年收成好壞的一面鏡子。王厚義今天氣色很好,醬紅色的臉上不時浮現出欣慰和驕傲的笑容,這既因為一米五見方的八仙桌,被大碗大碗的葷菜蓋得看不見桌面,也因為兒子加林今年在家過年。
——這些年,加林是難得回家過春節的。今年如果不是他奶奶的新香,他很可能又和未婚妻方紅梅一起去了方灣鎮。
收音機里唱的是楚劇《三世仇》,哭哭啼啼的悲啞腔。王加林總覺得這劇情和聲音與除夕的歡樂氣氛不太協調,但是,本家二爹二婆又喜歡聽,他也不好意思去調臺。
“加林!加林!”剛端起酒杯,門外傳來急促的呼喊聲。
王加林突然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于是驚慌失措地站起身。
“這個時候喊什么!”王厚義很不高興,嘟噥著,望望老婆,又看看本家二爹和二婆,不知道能不能讓加林下席,因為吃年飯忌諱在座的人擅自離開,也是不能夠打開大門的。
外面一聲聲喊得緊,王加林確實無法繼續無動于衷,便急急地起身,穿過他爸和繼母的臥房,從側門走了出去。
是村支書的大兒子,他對王加林說:“你媽來了,在我家,叫你趕快過去。”
果然如此!王加林怔怔地立在門口。擔心了幾個月的事情還是發生了,而且正值大年三十的時候。
王厚義也跟著出來了。他聽到這個消息,臉變得煞白。
“不管她!”王厚義惱怒地把手一揮,在兒子加林面前走過來走過去,又走過來走過去,最后站定。剛才在酒席上的得意勁兒,消逝得無影無蹤,他眼睛里噴著火,露出滿臉的殺氣。
王加林猶豫不決地站在那里,不知道怎么辦是好。
“先把年飯吃完吧。”王厚義接著說,聲音比剛才的“不管她”起碼降低了八度。
回到屋里,看著王加林父子倆的是幾雙詢問的眼睛。
王厚義盡量放松地說“沒什么沒什么”,但無論如何也擠不出一點笑容,他把杯子里的酒一飲而盡,就悶悶地夾菜吃。
“是不是素珍回來了?”本家二爹試探地問。
沉默。沉默等于肯定的答復。滿屋子的人不吃不喝不動不做聲,霎時變成了歸元寺的羅漢。
“我怎么這么命苦喲!”王厚義失聲地哀號道,往自己頭上打了一拳,趴在桌子上悲泣。
寂靜。只有收音機里在笛子獨奏《喜洋洋》。
本家二爹欠著身子,關掉這唯一的發聲體。他干咳了一聲,開始發表自己的意見:“我說呢,既來之,則安之。素珍既然回來了,加林還是去支書家里,客客氣氣地把她接回。只要大家都不鬧,把年過過去再說。”
沉默。死一般的寂靜。
搖籃里的加草醒了,加林他繼母去端尿喂奶。
三歲的加葉似乎也覺察出了什么。她不再要菜,規規矩矩地坐在靠背椅上,大眼睛忽閃忽閃的。
本家叔叔嬸嬸一言不發,大有“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意味。
良久,王厚義抬起頭來。他的眼眶潮濕了,像自言自語,又像是回答本家二爹剛才的提議,語氣堅定地說:“不行!老子今天是不準她進這個屋的!臭婊子,離婚十七八年了,還回來扯皮,不要臉!”
本家二爹二婆開始勸厚義,叫他為來年的順遂著想,忍耐一下,平平安安過個年。
加林也不同意父親這種蠻橫的態度。他總覺得,母親既然回了,就肯定要進這個屋,因為她就是為這個屋而回的。
大家又商量了好半天。最后決定,由王加林去接他媽,前提是,先講好回來后不要鬧。
肩負著滿屋子人的重托,王加林前往村支書家里。進入村支書家后,他看見母親正在和村支書的老婆拉話。
和上次相比,白素珍明顯瘦了。見到兒子加林,她挑釁地問:“沒想到我會回吧?”
王加林沒有應聲。
白素珍說,她準備住在村支書家里。
村支書卻叫加林接他媽回家過年。
“回去吧。”王加林說。
“你先坐下。我讓馬紅為奶奶畫了一張像,你看畫得象不象。”白素珍在裝滿文件材料的提包里翻了起來。
像是根據加林他奶生前的照片畫的,哭喪著臉,瘦骨嶙峋的樣子。畫像兩側分別寫著“憲法顯靈”“善惡應報”四個字。
“奶奶生前總是講,惡有惡報,善有善報。現在她不明不白地死了,就應該讓惡人受到懲罰,你說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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