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紀曉嵐繁叢理政務 葉天士駕前論岐黃(1/6)
“石庵兄,王廉,是你們二位啊!”福康安自然不似眾人那樣恭肅屏息,挪身出席笑吟吟向劉墉一揖,一邊讓座兒,一邊說道,“如今石庵名聲直逼延清公了!要不了幾日,鼓兒詞說書攤子上準出新篇兒——劉石庵私訪一枝花,黃天霸大戰青龍門!你爺們真給咱們大清朝廷長臉了——老王,你怎么也來了,莫非皇上有旨意給我不成?二位坐,正經的揚州烤全豬還沒上來呢!”
劉墉微笑著盯著福康安。他見過傅恒,那是何等深沉穩健老成練達的人,怎么養出這么個兒子,說浮躁,言語舉止雍容大方,帶著貴氣;說凝重,卻又這般饒舌,言語里透著裝腔作勢“充大人”的味道。他自己也是個喜熱鬧愛說話的,一頭受朝廷嘉獎表彰,一頭被父親訓得狗血淋頭,罵他“賣弄學識追逐浮名,頑鈍不可救藥”,將彼比此,劉墉心中不禁暗笑,卻一臉莊重,從袖中抽出一份加了火漆印的通封書簡,說道:“這是紀曉嵐大人封好,托我帶給四爺的。說里邊有令尊傅爵相的家書,也是給您的。皇上已經從南京啟駕,后日就到儀征,然后駕幸揚州。王公公來傳旨知會去儀征接駕的官員,我來揚州指揮車駕駐蹕關防的事宜。”
福康安聽說有父親的信,臉上已改了莊容,忙雙手接過。就燭光下默默注視移時,仔細拆開了,小心翼翼抽出看時,頭一封就是父親的,那一筆顏體楷書真是再熟悉不過,只寫得略潦草點:
福康安吾兒:前接汝代母書家函已悉。見字學稍正,文筆尚清通,方為爾欣幸。又見汝母急函,云汝不遵母訓,已執意南行,且欲請旨赴我行在。你實在昏聵不孝極矣!爾,少年人也,志學之年而不志于學,不知社稷廟堂之重,徒欲以血氣匹夫之勇,而乃立功于朝廷耶?是謂無自知之明之極,吾甚鄙之!
看到這里,福康安已經漲紅了臉,鼻尖上冒出細汗,接下來的辭氣更具嚴厲。
吾家世代勛戚,受皇上糜身難報之恩,惟當栗栗儆戒,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學成而后出仕,練通而后效力。爾自思之,知農夫稼穡之苦、輸賦之艱否?知機樞之臣、府縣之令事君焦慮憂心之如焚、撫民之瘼猶若新創之傷否?即以軍旅之事,莎羅奔偏居一隅撮爾小族,已兩敗王師,朝廷三誅大臣!夫其慶復、訥親、張廣泗輩,喪師辱國、身敗名裂,固已不足道。即以吾視之,爾之才具,尚不及此三者之十一!
他撇了撇嘴,舌頭頂了一下腮幫,往下看:
無自知之明,亦無知人之明,資質即佳,亦暗昧人也。以暗昧之粗材事君事父,且不念高堂之母依閭期盼焦悶欲死,爾之不忠不孝暗昧無知,吾不知何以訓誨矣!爾若來軍前,則吾之軍法,正為汝設!
看到這里,福康安已背若芒刺,通身汗出……小心折起來,再看紀昀的信,卻是不長,一色極漂亮的鐘王小楷端正細膩:
福康安世兄鈞悉:傅老大人軍書急件附函。特委昀代為轉呈,諒已覽知。夫責之彌過,是望之彌切愛之彌深也。兄達人,必不待昀言也。此函系兄出京二十日由成都欽差行轅發來,已經御覽,囑昀已復傅中堂矣。旨意“教福康安即來隨駕”,兄見此函,徑往儀征叩見主上可也。紀昀拜書勿勿不云。乾隆某年月日。
福康安再翻父親的信,既無日期注明,亦無地址,才想起軍中通書不得泄露日時行藏的規矩,老爺子身為主帥,如此細心,也真令人佩服。他嘆息一聲,對眾人笑道:“又挨父親一通罵,這番大志難酬矣!”又問王廉,“都有誰的旨意赴儀征?”
“有江淮河督盧焯,昨天已經離開揚州了。”王廉喑著公鴨嗓兒搬指頭說道,“有安徽巡撫格爾濟,住在高橋驛站;清江河漕總督署理陸逢春;有莊親王爺允祿,住天寧寺;司道以下官員只有竇光鼐,他是降兩級處分,又特旨去迎駕的。余外還有江西鹽運使,福建海寧糧道,彰州糧道,臺灣知府高鳳梧,這幾位住迎駕橋驛站……”他一口氣說了五十多個人,指頭扳了一輪又一輪,誰什么官爵,住在哪個所在,什么時候傳旨,什么時候啟程去儀征,說得一絲不亂。魚登水此時才知道,小小揚州府城里,竟住了這么多炙手可熱的朝廷要員。福康安聽得專注,眉頭時皺時舒,聽完笑道:“十六老親王也在揚州?很該拜望一下的——只是這位竇蘭卿有意思:他彈劾高恒,高恒已經拿問,前時都說他升兩級,這回又說他降了,既降級處分,又榮與迎駕,這到底怎么回事?我都弄糊涂了!”
王廉聽了便不吱聲。福康安心里雪亮,乾隆皇帝待遇太監最為酷苛,但有一言參政,或泄露內廷言語,處分只有一條:慎刑司皇標水火棍交權齊下,打不斷氣兒只管打。當下一笑,說道:“沒興頭再吃你們的揚州烤豬了。石庵、老王,隨便吃一點,說一會子話再去。石庵不要一臉怪物相,你的家法我曉得,我們家法是軍法!這餐飯是我的東道,銀子化的再多也是干凈錢!”劉墉只是笑著推卻:“我吃了一肚子揚州夾肉米粽才來,脹得打呃兒呢。老王要餓,陪四爺只管吃就是了。”王廉冒雪傳旨,早已跑得饑腸轆轆,謝了座兒,從火鍋里撈出一盤子羊肉片兒拌了作料悶頭大嚼。劉墉坐在東壁烤火看書。眾人沒了興頭,胡亂扒了幾口都說“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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