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意外(4/13)
沉靜。也是怪得很,一到了廟里,東家莊地那顆浸著恨浮著不安的心便慢慢冷卻下來,變得安寧,變得明凈,對世事,也不那么耿耿于懷了,仿佛真就有了一顆禪心。不知何時,惠云師太進了屋,點燃檀香,放進香爐,然后,靜靜地看著望雪的東家莊地。
那一天的日子有些特別,仿佛注定要給兩顆心拉近距離。東家莊地轉身的時候,赫然望見一張沐著佛光的臉,那般清澈,那般慈祥,驀地,數(shù)十年前的那張臉又躍到眼前,似幻似真,似遠似近,東家莊地脫口就喚:“嬸——”喚完,才把自個嚇了一跳,忙掩起臉上的驚喜,恭敬地叫了聲師父。
惠云師太竟毫不計較,望著惴惴不安的東家莊地,輕聲細語道:“發(fā)什么呆呢?”
“師父,我——”東家莊地欲言又止。
惠云師太笑了笑,說:“你來了這幾天,我也沒過來一次,寺里太過清苦,不知你受得受不得?”
“受得,我受得。”東家莊地一聽師太這樣說,立馬有些激動了。這口氣,這笑容,一下讓他回到了從前,回到了二嬸屋里。他也顧不得戒規(guī),挪了步子,就往師太這邊過來。師太輕輕一指面前的墊子,兩人坐下了。
“你急火攻心,處在惡欲掙扎中,這樣下去,未必是好。”惠云師太終于啟開那張一直對莊地緊閉的嘴,跟他說法了。
“院里上下,一片不寧,我又如何靜得下心?”東家莊地答道。
“院里自有院里的定數(shù),你把它看得太重,這心,自然就浮了,心一浮,你便沒了方向。世間萬物,有方向才能不迷失,你迷困在自己的心里,又怎能看得清方向?”
“方向?”東家莊地似有覺悟,端身坐好,聆聽起來。
那天惠云師太給他講了好多,有些莊地能悟個大概,有些,卻云里霧里,還是不明得很。但,他跟惠云師太,卻是近了,比任何時候都近。夜幕降臨時,東家莊地忍不住又喚:“嬸——”
惠云師太仙云一般騰起身:“施主,你在前塵舊事里陷得太深太重,憂生于執(zhí)著,懼生于執(zhí)著,凡無執(zhí)著心,亦無所憂懼。施主,苦海無邊,你還是忘了吧。”
忘了吧。三個字,頓然讓東家莊地明白,眼前云一般超凡脫俗的,正是當年爹起歹毒之心,里勾外合,擄走的他的福啊……
東家莊地牢牢記住了惠云師太的話,多布善,方能結得善果,以慈悲為懷,方能解脫自己也能解脫眾人。那么,對二拐子,他就不能再抱以懷恨之心了。
當然,東家莊地決意給二拐子娶親,還有更深也更實際的一條理由。惡人六根跟馬巴佬楊二沆瀣一氣,虎視眈眈,下河院隨時都有滅頂之災,院里又人勢單薄,無力應對。除了和福等幾個老人手,東家莊地連個說知心話的人都沒。二拐子年輕氣盛,又是奶媽仁順嫂的兒子,多少也有些連帶,要是能把他扶成個材料……
東家莊地忍不住扼腕嘆息,他真是一腳踩在佛里,一腳,墜入這萬惡孽淵。或者,他心原本就不在佛,臨時抱佛腳,為的還是這塵俗之孽事。
東家莊地要給二拐子說的是北山皮匠王二的丫頭。王二前些年在下河院做過皮貨,跟東家莊地有點交情。皮貨做完臨走時拜托過莊地,有合適的主兒引見一個,他想把丫頭芨芨嫁到溝里來。粗算起來,芨芨也該十八了吧,配二拐子正合適。
打窯上回來,東家莊地開始謀劃這事,這事越快越好,要想穩(wěn)住二拐子的心,就得拿女人。東家莊地熟諳二拐子就跟熟諳奶媽仁順嫂一樣,草繩男人很快帶著禮當,悄悄去了北山。
接下來,東家莊地就該重新面對奶媽仁順嫂了。這事難,真難,東家莊地硬著頭皮來來回回在巷子里轉了幾趟,腿還是邁不進那座小院。
夜里,他把自個著實恨了一番,有啥難進的門呢,十多年前那么不該進,他不是還仗著賊膽大堂堂進去了么?現(xiàn)在,這門明堂堂給他開著,沒誰敢攔,緣何就偏偏沒了那份心氣呢?恨來恨去,東家莊地才明白,原本自個就不是個多光明磊落的人,或者,就沒光明過,就沒坦蕩過,難怪廟里望見妙云法師的那一瞬,會像遭雷擊般震在那里,半天收不回目光,這心里,從頭至尾,就是藏著一個鬼的呀。
鬼。東家莊地禁不住想起蘇先生說過的話,鬼在心里,你要是心中老有愧,那鬼就不走,牢牢地纏定了你。驅鬼不在法,也不在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要想驅鬼,還在你自個,你自個的心。
我有愧么,有么?
第二天,東家莊地選擇在正午人多的時候,穿戴整齊地進了仁順嫂的小院。這一進,東家莊地的心就翻過了。
這哪還像個院,哪還像個人住的地方。破爛不堪的小院里,雜物堆得到處都是,菜子桿橫七豎八地躺著,占去大半個院子,填炕的糞草讓風卷到了滿院,有兩只雞懶洋洋在糞草里刨食吃,一床爛棉套吊繩子上,大約是年前拆了要洗的被窩,沒洗,還那么臟兮兮掛著。太陽直直地照下來,院子里騰起一股糜爛不堪的腐朽味。再看三間房,坍了,要坍了。這房,還是青頭爺爺手上的,三條柱子兩道梁,這都多少年成了,梁頭子風吹日曬,爛掉了。再看墻,搖搖晃晃的,一腳就能蹬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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