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雪滿長安道(2)(2/2)
細,她的眼睛里又翕著淚光,一閃一閃的,她說道:“丫丫,你大啦,回家以后要聽話,在外你能胡天胡地,到了‘那兒’,你要懂看眼色。好丫丫,受了委屈也要記得忍,有人嫉恨你,總也有人是疼你的。——打心眼兒里疼你。”
“阿娘,咱們要往哪兒去?”我揩了揩鼻涕,全沒顧忌這是一個悲傷的話題。
“咱們哪兒也不去,咱們去你娘住過的地方。”
“我娘——”
“一會兒換身好衣裳,穿得體面些。好丫丫,你得靠你自己。”
“咱們要走?昨兒瞧見你和嬤嬤收拾了行李——”
“是呀——”阿娘長嘆一聲。
“走?真要走?”我才反應過來,急得粥也不喝了:“那二毛走不走?咱把二毛捎上?”
阿娘搖搖頭。
“吶!阿娘,二毛得勁兒欺負,他也不還手!咱把二毛捎上?”阿娘沒反應,我可真急了,連著哭腔哀求:“咱把二毛捎上吧?”
阿娘不說話。
“二毛不走,丫丫也不走!要走就把二毛也捎上!!”
我耍起無賴來。
從來阿娘都不忍我難過的,若在平時,哭成這模樣了,哪有不給滿足的理兒?今天奇了,阿娘怎么也不肯松口。
“阿娘,咱不走了,丫丫喜歡這里!”
“來不及了丫丫……”阿娘的聲音低的要聽不見了。我抱著她,阿娘在摸我的頭:“好丫丫,你走的時候便不是你的意愿,如今回不回去,自然也不能如你意。……等著罷,他們總會來接你,咱們……要‘回家’啦。”
我一回頭,艾嬤嬤立在門側,她在瞧著我和阿娘。
我張開了雙臂,跑過去:“嬤嬤,抱!”
嬤嬤把我攬進懷里,像阿娘一樣輕輕摸我的頭。
她在與阿娘說話:“……東宮來了么?甚么時候……去謁建章?”
“快啦,等東宮來了,再做安排。”阿娘摸了摸我的頭,咪咪笑著:“二丫,你兄長要來接你回去。聽話兒,若沒他,咱們這輩子都回不了建章。”又向艾嬤嬤道:“拿兩身兒好緞衣裳罷,給二丫換換。去了那里頭,畢竟是要體面的。”
嬤嬤走過來牽我的手,她凄凄一笑:“二丫子,你聽著,‘他’不疼你,咱們疼,你兄長疼,你娘疼。”
那時尚小,我并不知嬤嬤口中的“他”所指是誰,后來才知道,那“不疼”我的人,是我那睥睨天下,執掌河山的君父。
他不疼我,打我出生起,便厭惡我。
可他卻也不許我再住在陋巷的老宅里了,他要把我接回去,接回永無天日的深宮。
盡管我這樣舍不得我的大宅,舍不得,二毛。
我那打出生起便從未見過的君父,表陳他慈父之愛的方式,卻動蕩得幾乎擊碎了我整個童年。他心血來潮,便“愛”我一回,卻讓我生別養育了我八年的家。
漢宮里,住的,并不只我君父。
嬤嬤、阿娘口里的“東宮”,已長成老達如少年。
他生在君父龍潛時,而我生于本始三年,那時,天子已入歸漢宮,我生是天命皇女,此后命途舛難,竟是違了命格。初見東宮,是在元康三年的冬天,那一年,我八歲,他十一。
兄長長我三歲。
執戟羽林郎將為我家守了一夜的門,瞧熱鬧的百姓退了又來,蹲守宅門外,烏泱泱跟棲樹上的鴉子似的。二毛大概也在,但我看不見他。我想出去,“黑面神”把我擋了回來,阿娘在廊下喊我:“丫丫,莫沖撞了這些守把式的,他們拿著漢家的薪俸,也不容易。”
蔡嬤嬤將米水揚在院子里,向我道:“束了一天了,小姑奶奶玩性兒壓也壓不住,真是苦了您了!莫愁,孩兒呀,他來接你了,今兒就要家去——‘那兒’才是你的家!”
我說:“小姑奶奶不稀罕,小姑奶奶不要甚么勞什子‘兄長’,我只要二毛!”
嬤嬤搖了搖頭,無奈地嘆氣。
外頭守門的兇煞煞郎官從昨晚就杵那兒,腿子似的守著門,不讓人進,也不讓我出。
我坐在石階上,折一朵花兒,拆了它的瓣,往手里捏了捏,放鼻下嗅嗅,又覺無趣,便扔了去。
微風起,那被我拆散的花瓣兒便卷在風里,滾了又遠去。
忽然,石頭墩子杵著不動的守門郎官簌簌放下戟,打彎了腿,齊整整跪下來……
我向那邊瞅去,外頭動靜不小,瞧熱鬧的百姓聚得愈多,此刻像潮水似的被推散開,擋到了更遠處。
我站了起來。
嬤嬤已經放下盛米水的缸,呆愣愣木雞似的站著,眼睛里竟亮閃閃地泛著光……阿娘立在廊下,一動不動地瞅門外,仿佛那里有什么東西,將她的目光給膠著了。
一別八年,我的阿娘和嬤嬤,眼睛里盛著一種名叫“鄉情”的東西,多久之后我才能理解,冷戚戚的漢宮掖庭,畢竟仔細安放了她們的青春。畢竟,是她們的故鄉與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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