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有何指示？
    周遭眾人皆埋首耕紙筆，他不好明目張膽與他對視，仍斂下巴半低頭，只眸子越眼瞼拾級上，交換目光。
    顧星朗分明清俊的臉在暮色昏昏與燈火閃動中投下半幅陰翳。
    他忽覺得彼時溶溶軒他自稱對他八分了解時，顧星朗說“多了”，并非威懾。【1】
    兩人這般對視，不過三瞬，上官宴復(fù)落墨，全神貫注沿音律走向畫起來。
    第一人交卷時天已半黑，是首短詩：
    霜降水返壑，風(fēng)落木歸山。冉冉歲將宴，物皆復(fù)本源。【2】
    顧星朗極不顯嘴角微揚，問可有題目，下頭答曰“霜降”。
    接連又有詩句呈上，分別為：
    春山谷雨前，并手摘芳煙。綠嫩難盈籠，清和易晚天。【3】
    陽氣初驚蟄，韶光大地周。桃花開蜀錦，鷹老化春鳩。時候爭催迫，萌芽?矩修。人間務(wù)生事，耕種滿田疇。【4】
    他有意念出來叫阮雪音聽見，后者會意，暗忖蘇晚晚這依節(jié)氣譜的曲竟十分精準(zhǔn)，令聽者皆有感，紛作霜降、谷雨、驚蟄之詞。【5】
    她不知她最終將此宏曲命名為何，單以目前出現(xiàn)的答案論，個個接近，都算半勝。
    便見溫抒起身，恭謹(jǐn)交紙張予滌硯。仿佛不止一張，被顧星朗翻閱起來方顯出來是三張。
    組詩？
    竟都長，顧星朗字字念來，首首如文章。
    “春歌，秋歌，冬歌。”他抬眼向溫抒，“措辭好，情意好，題目也直接達(dá)意。卻為何沒有夏歌？”
    “回君上的話，民女不曾在此曲中聽出夏意，自不能為湊四時強行歌夏。晚些與淳風(fēng)殿下手中答案比對，民女這個，便喚三時歌吧。”
    蘇晚晚說一年年寫譜，至今沒完成，阮雪音總以為是按順序來的。
    所以是卡在了夏時，干脆先跳過去了？
    寂照閣另一道門的關(guān)卡偏又是無盡夏。
    今日七月半，也在夏，盛夏。
    場合不對，她難于拼湊關(guān)聯(lián)推敲邏輯，只能將巧合暫列。而寧王、溫?fù)?jù)、上官宴并其他世家子弟陸續(xù)交卷，場間只剩紀(jì)晚苓和信王家的小世子。
    前者容色極靜，一支湖筆細(xì)細(xì)繪，遠(yuǎn)觀已知不凡。
    后者該是遇到了難題，小眉頭深蹙，面前白紙上空無一物。
    “九哥這題目于聲兒是太難了。”擁王道，“又要品音韻，又要說體悟，偏形式不限，反叫人無從下筆。”
    顧星朗正瞧面前長卷，由兩名宮人拉開平展夜色中。那神情極難言述，分明在笑，又似啼笑皆非。“你可知老七交的什么？”
    擁王一怔，轉(zhuǎn)頭看已經(jīng)歸席的寧王，對方正咧嘴搖扇子。
    顧星朗示意，兩名宮人將長卷轉(zhuǎn)向玉階下眾人，其上字符頓時可辨——
    樂譜？！
    “君上說詩文字畫皆可，樂譜算得字畫吧？臣弟無信心能直接命中琴曲名那短短幾個字，也不信場間有誰能做到，干脆寫譜，反具勝算。”
    文字千千萬，擇其中一字或幾字來猜，確實難。所以顧星朗不設(shè)形式的限，以內(nèi)容達(dá)意，選最接近的勝。
    “七哥這是取巧！”擁王哭笑不得，“是要最接近曲名。譜子如何接近曲名？”
    寧王搖扇哈哈，“十一弟你吃了不彈琴的虧！這歷來曲譜，曲名在首列，而后便跟著譜；或是曲名在封皮，翻開第一頁便為譜。曲名與曲譜，母與子，表與里，譜都不是最接近的，本王想不出還有誰能與曲名更親！”
    實為歪理，語言游戲，卻被他說得有板有眼。擁王點頭頗驚嘆，再向顧星朗，“七哥不僅取巧，還據(jù)理力爭，看來是有大愿要求九哥的許啊！”
    顧星朗但笑，復(fù)向撥琴的蘇晚晚，“小挽你來看，這譜子寫得可對？”又向?qū)幫酰敖袢障才d，便受了你的歪理，待會兒若誰的答案都不如你的近，便算你贏。只一點，譜子不得有誤。”
    寧王收扇大笑，“君上對臣弟太嚴(yán)苛！只聽了一遍的曲，還這么長，能從頭默到此刻已是大才！總該容得謬誤十余處吧？”
    蘇晚晚被點名，不知該不該上前。顧星朗再次伸手，她方踩著碎步登玉階，跪坐他身側(cè)。
    “好好看。”他聲極柔，神色也柔，“哪處寫得不對，指給朕瞧。”
    蘇晚晚羽睫再次顫起來，燈火中如撲扇的蛾。她舉目上下，一列列看得極慢，好半晌不伸指頭。
    “不會一處都沒錯吧。”小漠坐在淳風(fēng)鄰座，難得開口。
    “你七哥奏琴近二十年功。”淳月笑接，“一遍而知譜，準(zhǔn)確默下來，不是不可能。”
    寧王笑意更盛，似有三分赧，搖扇的手不自覺加快。
    夜色落得徹底，燈火全然明銳。蘇晚晚看完最后一筆，低頭回話：
    “奴婢未瞧出哪里有誤。”
    同時紀(jì)晚苓和小世子先后收筆，兩卷交上來，前者一幅畫，后者一個字。
    畫中一樹粉櫻，樹下雪白，不似土壤；遠(yuǎn)處層疊黃紅暈染，觀之秋意，絕非櫻花盛開的春；細(xì)看方見櫻樹上還有一只蟬，濃黑的工筆，盎然鳴叫勃勃身姿。
    顧星朗只是微笑，示意宮人們舉畫幅讓階下眾人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