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
    那個(gè)名為半夏的道士，撐著油紙傘，從血雨中走來，是上國真人的姿態(tài)。
    那時(shí)候他還想，莫非是關(guān)乎莊高羨的天地之悲，從冥鄉(xiāng)落到外間？
    原來那天下了兩場雨。
    一場雨下在故事里，一場雨下在回憶中。
    他姜望天下?lián)P名啦，一場弒真之戰(zhàn)，足夠載入史冊。
    那黃臉的老僧以一敵六……無人知，無人知。
    只有一場寂寞的血雨。
    青煙繚繞，煙氣中對坐的兩人都有些隱約。
    懸空寺的方丈，是苦命的禪。
    三寶山的凈深，也似泥塑的像。
    方丈看到姜望的眼睛是幽深的，這一刻并不體現(xiàn)情緒，像是一個(gè)無底的黑洞，把所有的光線都吞下了。
    他想說些什么，但還是沉默。
    “凈禮呢？”姜望的聲音有些暗啞。
    苦命道：“苦覺出事之后，苦病就去龍宮，把凈禮帶回了山門。他哭了幾天之后就開始沖擊洞真，想要獨(dú)自去報(bào)仇。我把他關(guān)起來了，不想他去送死——你要見他嗎？”
    “不用了。也不要告訴他我來過。”姜望慢慢說道：“讓他繼續(xù)閉關(guān)吧。他太天真。真人在這個(gè)世界上，仍然是渺小的。”
    “苦覺還有最后一封信，說實(shí)在瞞不住的時(shí)候再給你。”苦命說著，從懷里取出一封薄信來，放在了長案上。
    他語重心長地道：“何止真人呢？我僥幸證得衍道，走上所謂絕巔，也時(shí)常自覺渺小。”
    姜望當(dāng)然聽得明白。
    姜望也非常清楚，中央大景帝國，是怎樣的龐然大物。
    天下間，無論秦楚諸強(qiáng)，又或萬古大宗，誰不在它的陰影之下？
    當(dāng)年孟天海在禍水沖擊超脫，宋菩提就說過，孟天海若敢強(qiáng)奪云夢舟，哪怕超脫了，出了紅塵之門，也要打死他。
    楚國尚且有如此底氣，天下第一的中央景國，又該是何等磅礴！
    最后孟天海是怎樣失敗的，他在禍水第一線，也看得清清楚楚。那留名在紅塵之門上的景文帝，是道歷新啟以來，第一尊超脫。
    景國之強(qiáng)，強(qiáng)到令人窒息，強(qiáng)到天下緘默。
    所以從頭到尾他沒有問一句——懸空寺怎么什么都沒做。又或者說，懸空寺應(yīng)該做什么。
    懸空寺難道就愿意認(rèn)下這件事？
    只是不認(rèn)又怎么樣？
    苦覺已經(jīng)脫離了懸空寺。
    苦覺在出發(fā)之前，就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赴死。
    他是以三寶山苦覺的身份，攔在靖天六友面前，而不涉及懸空寺任何。
    姜望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拿起那封信——苦覺所留下的最后一封。
    那潦草的字跡，如今看來是這樣親切。
    而這封信，跟之前的所有都不同。
    信封上寫著：凈深親啟。
    這四個(gè)字寫得認(rèn)認(rèn)真真，很有禮貌的樣子。
    但信紙上第一句就是——小王八羔子，是不是又要犯渾？
    姜望幾乎能看到那個(gè)叉腰叫罵的黃臉老僧，但畢竟，只是“幾乎”。
    當(dāng)世真人，太難欺騙自己。
    除了這些文字，眼前什么都沒有。
    但又真能說，什么都沒有嗎？
    他往下看——
    “從認(rèn)識你的第一天，老子就在勸你，勸了這個(gè)勸那個(gè)，這么多年，你是一句好話都不聽！我查過你的生肖，倒也不屬驢，怎的腦后全是反骨？是不是想氣死為師，奪我三寶山的基業(yè)？”
    “罷了罷了，從前都作罷！為師寬宏大量，不與你這臭小子計(jì)較。”
    “最后跟你說一件事，你老老實(shí)實(shí)給我聽好了，老子還能算你浪子回頭。”
    “倘若你還認(rèn)我，不許為我報(bào)仇。老子高高興興地來，高高興興地去，生死自由，與任何人都無關(guān)。”
    “若敢違命……老子就把你逐出三寶山！活著你不是我的徒弟，死后你不能拜我的墳頭！你既然不是我徒弟，又有什么資格給我報(bào)仇？師出無名，洗洗睡吧！”
    “此事若不依我，我死不瞑目，豎子果能不孝至此耶？”
    “你若聽話，置一衣冠，把我?guī)Щ啬慵摇e把我留在懸空寺，咱倆跟他們沒關(guān)系了。”
    “照顧好你凈禮師兄。”
    “佛爺乏了，言盡于此。”
    薄薄的一張紙，不長的幾行字。姜望看了很久。
    他終于把這張信紙疊起來，疊得齊齊整整，好好地放回了信封，又仔細(xì)地將這封信貼身收好。然后道：“遵照苦覺真人的遺愿……可有衣物在寺中？”
    苦命拿出一只陳舊的小藤箱，輕輕放在長案上：“他對穿戴不很計(jì)較，衣物不多，只有這幾套，是凈禮為他縫制的。你都拿去吧。”
    姜望手搭在藤箱上，摩挲了一會，語氣莫名：“今日才想起，我竟從未給他添過新衣。”
    苦命緩聲說道：“你前些年給他寄的禮物，他常跟我們炫耀。”
    姜望把這只藤箱收了起來，對苦命一禮：“姜望孟浪，今日多有得罪……不打擾諸位高僧清修了。”
    苦命說道：“苦覺若是在天有靈，他最大的希望，一定是你和凈禮平平安安。”
    姜望輕輕頷首，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