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情的本質(zhì)，其實是無知。
    金寒池一直很討厭一種人當(dāng)別人對他訴說起自己的痛苦時，這種人總會不以為然地跳出來侃侃而談。
    “你這算什么？我當(dāng)年那時候可比你難多了，我……”
    在金寒池看來，世間有著千千萬萬種痛苦，不可同一而論，哪怕是一模一樣的磨難，也會給不同的人帶來不同的苦楚，妄自判斷旁人的痛苦就是無知，并隨隨便便拎出來與自己的主觀臆測作比較，則是無情。
    就像現(xiàn)在，旁人自然可以站在金寒池身邊說風(fēng)涼話，說什么如若自己是金寒池的話，斷然不會將族長之位隨隨便便拱手于人之類如何。
    越是能輕輕松松說出這種話的人，越是根本不明白金寒池的難處。
    只是難處這種東西，若真能說出口，恐怕也就算不上難處了。
    金寒池在窗邊坐了很久，天色已經(jīng)晚了，但院子里仍時不時有人進進出出，那些都是金家的下人們，是金寒池從北平帶來的，那日允瓛來了之后，雖然收回了金寒池的族長身份及遍布在上海灘的金家產(chǎn)業(yè)，大概是為了表現(xiàn)他的仁慈和寬厚，倒是沒有收回金寒池所住的宅邸，也沒有帶走留在這里的金家仆人。
    且，自所有人都知道金寒池不再是金家族長后，家中的這些仆人倒是對金寒池更加殷勤了，或許也是想向他證明自己不是落井下石之人吧，不過是吃罷晚飯后到現(xiàn)在這區(qū)區(qū)一個時辰的功夫，前后便有三四批下人進出，或是為金寒池添燈油，或是為他換被褥，為了表示對他的關(guān)懷，甚至還有人來送宵夜，似乎完全不記得一個時辰前才剛來送過晚飯。
    向來喜歡安靜的金寒池今日難得沒有發(fā)脾氣，直到那送宵夜的下人離開后，金寒池歪著腦袋，重新從手邊的抽屜里拿出了那封信。
    說來奇怪，起初金寒池對這封信十分抵觸，許是因為看得次數(shù)太多了，竟也莫名其妙地沒脾氣了，不過只是一封信而已，非要說點兒嚴重的，不過是因這薄薄一張信紙剝奪了他的地位。
    再其他呢？還能有什么？
    金寒池想著想著，不由自主地苦笑一聲，窗外風(fēng)起，他虛捏著的信紙被吹在地上，一雙踩著黑色布鞋的小腳緩緩上前，輕輕將那信紙撿了起來。
    若無其事地將那張信紙重新送到金寒池手中后，休伶從金寒池身旁擦過，來到窗邊輕輕關(guān)上了窗戶，將冷風(fēng)擋在窗外，同時，她的身影也被映在金寒池面前不遠處的地面上。
    他盯著那影子，只見休伶唇齒微啟，幽幽地說了句話。
    “老祖母是受人所迫。”
    休伶的聲音很輕，但語態(tài)異?？隙?，好似一記重錘不偏不倚正敲在金寒池的心坎兒上，可以說，從那日至今，連權(quán)力被剝奪所帶來的感覺在內(nèi)，這幾日來所有事情都不如休伶這一句話令金寒池百感交集不知所措。
    金寒池是一個擅長與人保持距離感的人，他的生活圈很大，看似能包容大部分人，但事實上在他心里有一個很小的圈子，左一層右一層地步步設(shè)防，僅需極少人能夠進入，進了這堡壘，也就等于進了他的心，知道他真正的感受。
    休伶絕對算是其中之一，所以她一句話便能說中金寒池心中最大的擔(dān)憂，也不算奇怪。
    起初的震驚很快化作金寒池臉上的笑意，暖洋洋的，好似五月份某個下午并不酷熱的慵懶日光，這種笑容來自金寒池心中難以名狀的歡愉，他沒想到，原來還有人這么懂自己。
    休伶太懂他了，竟一眼看穿金寒池的顧慮，其實明明就連當(dāng)日的金玢都沒看出來這張信紙上的端倪。
    字句，說的都是那些冠冕堂皇的話，紙張，是印有金家字樣的信箋，信紙是微微皺了點，因被允瓛揣在懷里跋山涉水，都是可以理解的。
    唯一讓金寒池介懷的，也是休伶之所以能看出端倪的，是那張信紙上的一道劃痕，它出現(xiàn)在一句話的末端，重重劃過半張信紙。
    金寒池曾將手放在那痕跡上，如果祖母捏著毛筆正在寫字，那么這個痕跡應(yīng)該來自她小指上的那枚貓眼戒指……
    就在當(dāng)時，金寒池拿到這封信的第一時間，他便注意到了這個痕跡，他看了看信紙又看了看對面的允瓛，仿佛能看到允瓛捏著祖母的手腕逼她寫下這封信的場面。
    真可怕，金寒池覺得允瓛敢于威脅祖母，這事情很可怕，而對方以親情為軟肋他明知道金寒池關(guān)心祖母，又仗著祖母對他的關(guān)心將親人作為自己的武器和籌碼，這一點讓金寒池覺得允瓛很可怕。
    “還真是出乎意料，”休伶靠在墻邊，再一次幽幽地輕聲道：“這允瓛想來是受人唆使鼓動，自以為是有了靠山，才敢如此膽大妄為。”
    金寒池仍是沒說話，和上一句一樣，休伶的這句話也說到了他的心坎兒里，既然這允瓛十有**是勾結(jié)了日本人，他敢來上海向自己示威，自然是認為他已經(jīng)捏住了自己的小辮子，這樣看來，北平的金家大宅，現(xiàn)在可能早已在日本人的掌控之下，若是以祖母的性命相逼，自己那位孝順的爹，也只能束手無策。
    沒有辦法……沒有辦法……若真是依著金寒池的性子，當(dāng)日哪怕是魚死網(wǎng)破，也不會讓允瓛得逞，可自己現(xiàn)在畢竟是被人抓住了把柄，金寒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