彌光心煩，在堂口里和男人們喝酒時常聽人說女人的怪毛病很多，年紀大了脾氣會越來越差，尤其是沒下過崽的娘們兒，一到來月事的時候活像頭母獅子，每次有人嚷嚷著在堂口里不醉不歸，大家便會取笑地問是不是家里的母獅子又到日子了所以出來躲清閑。
    \t自己可能還真是年紀大了，依著虛歲來算，今年足是二十有七，因她個子小，對堂口里的人謊稱她只有二十二，被當做男人的話，報小了五歲也有人信，但要是拿自己當女人看呢？彌光記得陳嘯風最小的姨太太和自己一樣生在慈禧太后西逃那年，她說老太后的鳳輾自她們縣城外的官道經過時，她娘就生了她，所以她是好命，剛嫁進陳家就生了兩個兒子……
    \t話題扯遠了，彌光將思緒拽回來，環(huán)視著四周，指著不遠處的兩個伙計道：“都瞎了是不是？沒看出來兩個燈籠不一般高嗎？”
    \t白紙燈籠掛滿了院內院外，雖然心中千般不愿萬般不想，可彌光還是依照橫野下二的命令回了陳嘯風家，雖然這幾日來彌光的惡劣脾氣在其他青幫阿爸眼中來看乃是因她對老風子孝順，足抵半個兒的她心里不爽快是正常的，實際上只有彌光知道自己為什么不痛快。
    \t她不理解為什么袁兢并無過錯卻死在亂墳崗，陳嘯風作惡多端偏有人給他發(fā)大喪。
    \t各地人對喪事都有各地的講究，青幫人也有他們自己的規(guī)矩，不管平日里關系好壞，各個堂口都要來吊唁、送禮、搭手幫忙。
    \t靈堂就布在正當中的院子里，棺材也停在那處，孝子們跪在靈棚答謝親友，旁系的侄兒們在前門借來送往，彌光不是陳家親屬，看起來好像沒什么特別需要她來做的，可又處處都要靠著她。
    \t就說眼下，后院里不知因為什么鬧了起來，幾個姨太太又哭又吵，靈堂里的幾位少爺卻呆呆看著，好似什么都沒聽到似的，彌光心中有氣，咬著牙罵了聲廢物點心后，腳步不停地往后院跑了去。
    \t跨過兩道院子，彌光循著爭吵聲進了四姨太的宅子，正看到小姨太太一手摟著哭哭啼啼的小兒子，一手指著四姨太太道：“你自己下不出來蛋，就拿我的兒撒氣？現(xiàn)在老爺沒了，這輩子再沒人給你養(yǎng)老！”
    \t“養(yǎng)不養(yǎng)老與你無關！誰拿你的兒子撒氣了？不就是有個兒子，處處拿來說事兒！我只讓他把書給我，誰管你有幾個崽子！”
    \t“什么破書！當是這宅子里就只你識字？裝模作樣！”
    \t兩個姨太太平日里是深宅貴婦人模狗樣，吵架起來的粗辣樣子全然不輸市井潑婦，彌光聽得頭疼，連忙擋在兩人中間，“兩位姨娘，大阿爸還未入土，你們是要把他吵起來不是？”
    \t“吵他起來最好！”小姨太太干脆屁股一扭順勢坐在地上，抱著兒子一把鼻涕一把淚道：“倒讓他看看他這一走，別人怎么欺負我們孤兒寡母！”
    \t小姨太太是粗人，耍賴撒潑她行，講道理不靈，彌光看向四姨太，只見她已經氣得渾身發(fā)抖，彌光連連在她肩頭拍了兩把，“到底是怎么回事兒？”
    \t“是老爺之前放在我房里的半本書，又不是小孩子看的，他偏要搶去，若是撕了扯了怎么辦？”
    \t四姨太念過女校，這高墻中的時光難打發(fā)，她便以看些書來取樂，鴛鴦蝴蝶派看膩了也翻些洋譯本，司各脫、哈葛雷雖然看不懂，倒是也抱著《巴黎茶花女遺事》哭了好一陣子。
    \t有一日小姨太太指著她那爛桃兒似的眼睛取笑，她只說，“小仲馬的東西真是令人傷心！”
    \t誰知道小姨太太聽了更是大笑，“瞧把你不知羞的，還看小種馬那玩意兒，大仲馬看不看？”
    \t四姨太壓根兒沒想到小姨太太說的什么“種馬”，只是歪著頭道：“大仲馬的東西不常見，倒是要出去好好找找的！”
    \t這兩人說起話來向來是驢唇不對馬嘴，吵架也吵不到一處去，恰逢四姨太最近剛看完易卜生的《玩偶之家》，對那出走的娜拉著迷得緊，若不是陳嘯風是青幫人，她都嘀咕著要不要學著娜拉一樣出走，今日被小姨太太這般無理取鬧，四姨太太一跺腳道：“也罷！這樣的家，待不待下去也不打緊了！”
    \t“那你怎么不走？”小姨太太不甘示弱，一句一句好似錐子似的往上頂著，“你走了最好！留在這兒還是一張吃閑飯的嘴呢！”
    \t“我、我！”四姨太太許是被氣糊涂了，也不管應不應景，只是自顧自地吼了句娜拉出走時的臺詞，高聲道：“我對自己負有神圣的責任！”
    \t說罷，四姨太太沖到房里一邊哭一邊收拾起了箱子，本是陳嘯風出殯的日子，她倒先走了，而院子里的上下也不知是真忙還是裝看不見，竟也沒一個人攔她，就任由這位“娜拉”離開了陳家。
    \t在生活中真正消磨人的從來不是什么大風大浪，而是這種瑣事，彌光是眼看著四姨太太走了，她一走，小姨太太馬上像個得勝將軍似的，牽著小兒子趾高氣昂回了房，就只剩下一本引起爭端的線裝書扔在地上，彌光撿起來，發(fā)現(xiàn)只是半本殘卷，眼下也沒心情研究到底是什么，隨手揣在懷里便走了。
    \t彌光的判斷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