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補天（2）
    半夜時分，旭子被窗外的風聲吵醒。那是來自塞外的胡韻，如波濤乍驚，風雨驟至。他翻了個身，用胳膊支撐起腦袋看向屋子中央的火盆。上好的檀木精碳燒得正旺，隔著白銅打造的鏤花煙罩，透出一層層淡粉色的柔光。在這時明時暗的柔光下，屋子里的一切顯得非常虛幻，包括身邊熟睡的臉，還有隱隱帶著水跡的眼角。
    旭子知道萁兒在擔憂著什么。雖然對方從來不曾明白地說出來?？墒堑搅诉@個年紀的他，已經(jīng)不再是對一切都懵懵懂懂的青澀童子。他忽然想起了多年前的一個冬夜，陶闊脫絲也是這樣祈求，當時，她的胴體在炭火的照耀下是那樣的神圣和美麗。當時的他內(nèi)心里充滿了渴望和感動。而現(xiàn)在，他能清楚地觸摸到對方心中的絕望。
    很長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李旭一直認為，如果當時自己再勇敢些，再做一些努力，陶闊脫絲會毫不猶豫地跟自己離開。他痛恨自過己的懦弱，后悔過自己的青澀。但是，現(xiàn)在的他卻清楚地知道，陶闊脫絲出現(xiàn)在帳篷內(nèi)的一霎那，早已對兩個人的未來作出了決定。
    她根本沒打算跟自己走。她要留在部落中，盡族長女兒對整個族群的義務。那在炭火中不斷顫抖的身軀，只是未來對即將的分別做一點點補償！
    同樣曾經(jīng)要求他將自己抱緊的還有石二丫。自兩人開始在一起的時候，旭子就認為對方一定試圖索取什么。但一直到人生的最后，二丫一直在給予。她沒有從旭子手中拿走任何東西，除了一份濃濃的思念與永遠無法彌補的遺憾。
    很長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旭子后悔自己沒有早一天理解二丫。他一直認為，自己當年將二丫強拉入懷抱，很大程度是因為孤單，是欲多于情。然而，在二丫的身體在自己懷中一點點變冷時，旭子才終于明白，自己喜歡二丫，不僅僅因為她的美艷。
    她的倔強、她的大膽，她那經(jīng)常耍出來卻騙不過任何人的小聰明，以及為改變自己的境遇所作出的種種努力和一次次受到挫折后的失望，都深深地刻在了旭子心頭，永遠涂抹不掉
    在二丫飛走的瞬間，旭子已經(jīng)徹底長大。他不但明白了自己身邊的女人，而且明白了自己。
    他們都是生長的巖石縫隙中的野草，雖然根植于貧瘠，卻從沒放棄過對陽光、溫暖和未來的追逐。
    今天，在萁兒展示她狂野的一面瞬間，李旭立刻察覺到了這一幕似曾相識。同樣，萁兒也沒有要求自己為她做任何事情，除了雙臂之間熾烈的環(huán)繞。但是，旭子卻清楚地知道，同樣的事情上他決不會再犯第三次錯誤。
    有關皇家賜婚的事情其實不止是一個傳言。這個月初，為了促進相互之間的“友誼”，河間大總管竇建德曾經(jīng)寫了信來，鄭重建議，為了不辜負皇帝陛下的厚愛，由博陵與河間兩家聯(lián)合出兵，驅(qū)逐已經(jīng)滲透到汲、魏、武陽三郡的瓦崗軍勢力。戰(zhàn)爭結(jié)束之后，李旭可以順利抱得美人歸，竇建德也可以重新恢復北運河兩岸的秩序。
    這個建議被李旭當場壓下，至今也沒做任何回應。時德方和趙子銘二人為此非常光火，私下里沒少找他理論。二人一致認為博陵不該拒絕這個送上門來的良機。眼下大隋失其鹿，誰從朝廷那里繼承的東西多一點，誰將來奪取天下的勝算就多幾分。
    但李旭卻不想接受這個機會。更不愿意放棄自己對萁兒的承諾。
    他當然知道在這個節(jié)骨眼兒上，一個帝王女婿的身份會給自己帶來多大的利益。那會讓一直困擾著他的血脈問題從此煙消云散。特別是在兩個人有了一個流淌著“高貴”骨血的孩子之后，無數(shù)持門第觀念的“俊杰”會蜂擁到博陵來為他的孩子效忠。但是，他同時要付出巨大的代價。不但會令萁兒傷心，而且會違背自己一直堅守的信條。
    人不是畜生，并不需要通過品種的血脈來證明自己的高貴?？範幜诉@么多年，即便是在最困窘時刻，他都不相信一個寒門子弟無法通過自身努力獲得世人的承認。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擁有了一個漸漸穩(wěn)定下來的根據(jù)地，又何必趕著接受世俗偏見的“恩賜”。
    況且，即便迎娶了楊吉兒，獲得一部分士大夫的認可，他一樣無法做與自家實力不相稱的美夢。羅藝不會因為他成了楊家的女婿就臣服于他，竇建德在羽翼豐滿之后，也不會因為博陵六郡是楊家女婿領地的緣故，放棄對此的窺探。至于自己的“族叔”李淵，親情不會影響他與博陵眼下的盟友關系。同樣，在對博陵取得明顯的優(yōu)勢后，他也不會因為女兒的存在，放棄將天下歸為一統(tǒng)的雄心。
    與皇家聯(lián)姻，會為旭子解決一部分困難。但最終決定一切的還是實力?？辞宄似渲虚T道的李旭決定以拖延的態(tài)度應付朝廷的拉攏。他不想給世人造成自己背棄楊廣的印象，但也相信瓦崗軍有足夠的實力讓王世充過不了黃河。雖然對李密的用兵才能沒任何把握，但是，旭子知道有徐茂功和那個翟讓在，瓦崗軍無論經(jīng)歷多少次敗績，都不會徹底被擊垮。
    眼下，他不再需要朝廷的恩賜，也不再需要士大夫們的認可。他需要的僅僅是一點點時間，一點點發(fā)展壯大的時間。
    “我很快會給你一個交代！”望著萁兒熟睡的臉，他低聲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