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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時分。
母親乘坐了驛站的馬車。馬車在那條被秋雨澆過的路上搖搖晃晃地行駛著。空氣中吹送著潮濕的秋風,泥濘被車馬踐踏,水濺出許多泥點子。馬車夫側著身子對著她。像是沉思一般,忽然,他鼻音很重地開口說話了。
“我對他——對我哥說,怎么樣,我們分開了吧!這樣我們就分開了……”
突然,他揚手在左邊的馬身上抽了一鞭,生氣地喝斥道:
“噓!畜生,走呀!”
秋季之中的肥胖的烏鴉們,好像十分擔心地在收割了的田里走著。寒風發出嗚嗚地吼聲,吹在它們的身上。烏鴉側著身體,想要抵擋風勢。而風吹動了它們周身的羽,甚至吹得他們站不住腳;于是,它們只好讓步了,懶洋洋慢騰騰地振著翅膀飛到別處去了。
“可是,他并不跟我平分,我一看,剩給我的就那么點了!”
馬車夫叨咕著。
母親仿佛做夢一般地聽他說著話。回憶起自己最近幾年來所經過的事情。當她把這些往事重溫一遍的時候,到處都可以看見自己……
從前,生活和她離得很遠,也不知道是由誰的原因造成的,也不知道究竟為了什么,可是現在,許多事情都是在她眼前發生的,而且有她自己參與過、出過力量。這些情景她心里引起一種錯綜復雜的感情,交織著對自己的懷疑、自滿、猶豫和無法說出的惘然與惆悵……
周圍的一切都緩慢而有節奏地搖動著。天上的灰色的云飄浮著,笨重地互相追逐。道路兩旁,被打濕了的樹木們搖蕩著沒有葉子的樹枝樹梢,從馬車兩邊閃動過去了。田野扇形地展開,小山一會兒出現,一會兒又隱去。
車夫那鼻音很重的話語,驛馬的鈴鐺聲,風的唿哨聲和咝咝聲,好像匯合成一條抖動的、曲折的小溪,在田野的上空單調地流動著……
“有錢的人到了天堂也還是嫌不好,——真是這樣的呢!……他們還是要壓迫人,官府里的都是他們的朋友。”馬車夫在座位上搖晃著,聲音拖得老長。
到了驛站,馬車夫解開了馬韁繩,用一種不報希望的口吻對母親說:
“給我五個戈比吧,讓我喝一杯也是好的啊!”
母親給了他一個銅幣。
他將銅幣在手堂上掂了一下,用同樣的調子告訴母親說:
“三個戈比喝燒酒,兩個戈比吃面包……”
中午之后,母親感到又冷又累,這時到了很大的尼柯爾斯柯耶村。
母親走進了驛站,要了茶,便在窗前坐下來,又將沉重的箱子放在自己坐的凳子底下。
從窗口可以看見一塊不大的廣場,鋪著踏平了的干草,還有鄉政府那頂子歪斜的深灰色的屋子。屋子的臺階上,坐著一個禿頂,但卻長著胡子的農民,他只穿一件襯衣,正在那兒抽煙。有一頭豬在草地上走。它似乎有點不滿,使勁擺著耳朵,鼻子在地上嗅著,搖著嘴巴和腦袋。
烏云一大堆一大堆地飄浮著,漸漸地集聚過來,四周都非常寂靜,也非常陰暗。而生活好像躲得不知去向了,或者是藏在什么地方正偷看。
忽然,縣里的一個紙級警官快速跑到廣場上,將棕色大馬停在鄉政府的臺階旁邊,揮了一下鞭子,對那個農民吆喝了起來,——吆喝聲沖在玻璃窗上,可是卻聽不清楚吆喝的是什么。
那農民站起身來,伸出手來指了指遠處。警官跳下馬來,身子擺動了一下,又將鞭子交給了農民,然后抓住扶手,笨重地走上臺階,進到了鄉政府的大門里面……
四處又恢復了寂靜。
馬掀起蹄子,在軟軟的地上踢了兩下。
驛站里走進來一個十五六歲的姑娘,她腦后拖著一條黃色的短辮、圓圓的臉蛋上長著一對可愛的眼睛。她手里捧著一只邊上有缺口的大托盤,盤子里放著餐具。她走近前來,咬著嘴唇,不住地點頭,給母親行禮。
“你好,姑娘!”母親很親熱地打招呼。
“您好!”
姑娘在桌子上擺著盤子和茶具,忽然很活潑地說:
“方才抓了一個壞人,就要帶走了!”
“什么樣的壞人?”
“我不知道……”
“那人干了什么壞事?”
“我不!”姑娘重復了一遍。“我只聽說——抓了人,鄉政府的看門的跑去請局長去了。”
母親朝窗外望了一望,——廣場上來了許多農民。有的慢慢地、十分鎮靜地走著;有的一邊走一邊急急忙忙地扣著皮襖的紐扣。大家都在鄉政府門前的臺階旁站住了,眼睛望著左邊的地方。
姑娘也跟著向窗外看了一眼,然后從房間里跑了出去,砰的一聲關上了房門。
母親被顫動了一下,將凳子底下的箱子又朝里面塞了塞,把披由朝頭上一披,很快地走到門口,一面壓攔住一種突如其來的莫名其妙的企圖趕快逃去的愿望……
當她走到臺階上的時候,突然打了一個寒噤。她覺得呼吸困難,腿也麻木了,——被反綁了兩手的雷賓在廣場中央著。
兩個鄉警和他并排走著,手里的棍子有節奏地在地上敲著,鄉政府的臺階旁邊擠滿了看熱鬧的人,都在靜靜地等待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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