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似乎瞬間籠罩了四周，我打開前大燈，蛾子像飄灑的雪花，從黑暗里涌出，飛進我輝煌的光束中。快接近需區的一個十字路口，一輛傲慢的寶馬像璀璨的藍寶石從我面前一閃即逝，因為很像我爸爸的坐騎，我不免多看了一眼，從司機像烏龜伸頭的模樣和單手把車的習慣，我還是認出那正是我爸爸的司機小姜。我再次感到災難當頭需上權力中心的內部充滿了危險。所以我爸爸不得不“避一避”，而且連帖身司機也沒帶。想到這里，我加大了油門。
    進入需區，戒備森嚴。黑沉沉的煤堆連綿起伏，高架上的探照燈掃來掃去，人和狗的影子拖得長長的，除了狗叫聲，整個需區似乎很安靜。污濁的空氣中彌漫著緊張和危險。
    東山醫院在北需區，燈火通明，人影幢幢。一排停靠的轎車象食槽邊的豬群擁擠著，我白色的三菱越野車精力旺盛的輪胎輾過干燥的煤渣路，似乎無路可走；這時一輛黑色轎車亮起紅色尾燈像退出一場游戲一樣退出來，于是我怡然地滑進了它留下的空隙。我在熄火的當頭發現那輛前任在廣場上劃了一弧，馳上醫院的前門廳，從車上跳下一個光頭，用衣領擋著風點燃一根煙，大搖大擺地走了進去。我認出他是安全部經理雷響，他是雷老大的三弟，現在跟我爸爸混。也只有他無視醫院停車和禁止吸煙的規定。我跑上一段極富建設性的樓梯，走廊里全是人，是需上各頭目的司機和小弟，卻不見一位醫生或護士。這里面沒有爸爸的保鏢，所以認識我的人不多。在單人病房門口一個鼻梁被打斷過、臉上傷疤累累人擋住了我，他有力的胳膊掛住我下巴。這時，我瞅見金會計大驚失色地從里面撥開人群走過來瞪他一眼，把我領進去了，而他厚嘴巴仍然津津有味地嚼著一根牙簽。
    狹小的病房里站滿了人，都是需上管事的人，還有幾個愁眉苦臉的婦女和老人坐在那里，那是遇難者家屬。雷響也坐在一張凳子上，正漫不經心地用小拇指長指甲刮去下唇上煙蒂紙的碎片，一條腿在他吐出的煙霧中愜意地顛動，帶金屬頭的鞋帶在黑色皮鞋上發出輕微的嘀嗒聲。好像痞子是他的至親大家都在等他一人然后聆聽痞子最終遺言似的。
    痞子身形矮小、肥胖，那張病床長度有余寬度不足；可憐的人面部全爛了纏滿繃帶，只露出眼睛和嘴巴，一根氧氣管插在繃帶里。在大家的圍觀下他靜靜地躺著像已步入天國的圣徒。靠在一旁床頭桌上的女人是他老婆，灰色的臉龐顯得憔悴蒼老，她不斷地抹眼淚，好象情緒很紊亂，細長的眼睛顯露出畏怯的神色。她的手無意間碰到床頭桌上痞子的物品，手表、硬幣、一把u字形護柄匕首，刀柄上還有血跡。她小心翼翼地把這些東西拂到她屁股后面，同時眼睛謹慎地打量了一下大家。
    金會計已經丟下我站到痞子的另一邊，好象他是這場儀式的主持，身形僵硬，表情肅穆。他掃視了一眼，微微彎下腰，幾乎是恭敬地小聲而清晰地說：
    “痞子，告訴大家，現在感覺怎么樣？”
    痞子臉上的繃帶在我看來纏得有些緊，連嘴唇都變形了。他咳嗽了一下，氣流帶著唾沫把細細的氧氣管都吹得搖晃起來，金會計連忙穩住氧氣管，另一只手輕撫著他的胸口。而痞子的老婆在一旁卻顯得無動于衷。痞子的眼睛在繃帶的暗影下顯得很精神，他看著每個人的臉，從我臉上一掃而過，我想他并不認識我。他說出的話既虛弱又含混不清：
    “我很好，謝謝大家來看我。”
    “痞子，大家十分焦急，想知道井下真實情況。”金會計說。“上次你說的情況讓大家措手不及。”
    “上次？”痞子說。“我不記得了。”
    人群微微有些搔動，雷響咬著手上一根肉刺，那副樣子近乎兇狠。
    痞子接下來的講述斷斷續續、口齒不清，其間夾雜著嘆息、咒罵和哭泣。為了讓讀者看著方便，我還是以正常的口吻來轉述他的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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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下午，馬小騾帶領衣斯南、技良和痞子下井去查看。吊車落地后還要走很長一段需道才能到達新需脈所在的位置。因為4號井廢棄了好幾年，線路損壞，沒有照明，又有積水，黑暗中凝聚著沉悶的腐敗氣味，需燈照著老鼠一點也不怕人。他們四人有說有笑地往里走。這時，清清楚楚地聽到一聲呻吟，每個人都聽到了，大家立馬站住，屏息靜聽，除了水滴聲就是老鼠的嘰嘰聲。從那些大大小小的需道深處傳來老鼠叫聲融匯成飄渺的霧氣，忽遠忽近，如泣如訴，氣氛十分恐怖。就在大家聽覺疲倦的時候，那呻吟聲再次傳來，馬小騾走在前面，需燈照見一輛小推車，那是以前采煤時丟下的。四人靠上前，小推車里銹跡斑斑，盛著清水，一條裝干糧的藍布袋浸泡在里面，一根耳勺閃閃發光。當大家放棄小推車繼續向前時，突然發現幾步開外地方躺著一個人，身上站著幾只大老鼠。四人奔過去一看，原來是大板子，他的耳朵和臉頰在流血，人還有氣息，呻吟便是他發出來的。馬小騾和痞子把他抬到干燥的地方，才發現他的腰上有一個窟窿，他右手大拇指整個塞在這個窟窿里，傷口被水泡得發白，并且腐爛了，如果不是這么堵著恐怕早已失血過去而斷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