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聞人(1/2)
“我是……”程若玄忽然語塞。她的確是有意要把身世透露給聞人月,真到了要說出口的時候,卻后知后覺地生出了一點悲涼。官宦子弟自陳身世,自然要從長輩官職說起。可她如今該提誰?外祖父過世,兩江總督已換了人,舅父辭官守制……她面上閃過凄惶之色,剎那之后又歸于淡然。
“戶部主事裴興懷是我表兄。”興懷與她終究是平輩,這番介紹實在奇怪了些,她只好跟著解釋了一句,“先父姓程,十三年前不幸病故了。”她父親生前也有官職,但如今這個境況,再提當年尊榮,怕是只會打擾他老人家泉下安寧。
聞人月卻了然地點頭:“我早知你見地不凡,原來是裴閣老的外孫女。”
程若玄心下不由訝異。裴貽直自請離開內閣后,多年來一直鎮守兩江,再未回到帝都。盡管如此,與裴家交好的官員見面仍要稱一聲“閣老”,尊敬之外還有一層意思,那便是他在朝中的影響力從來不容忽視。程若玄對這稱謂習以為常,她只是沒有想到聞人月對待外祖父竟也如此不敢輕慢。
真要說起來,面前這人縱然有些神秘難解之處,卻也不像是興逸從前數落的那種弄權的奸佞。她眼中所見的聞人月,星象之外,對人對事總是懶散疏離,甚至隱隱抱著一種厭倦的態度。這樣一個人,真會鬻寵擅權么?她知道無論在朝在野,許多人見了職位較高的官員,都會顯出一種卑躬屈膝的態度,譬如火長,在聞人月面前便總是賠著小心。或許正是旁人的態度引來了非議吧?
況且——她忽地生起一個沒頭沒尾的念頭——興逸的話也難說是否一定對。她知道興逸向來很為裴家的名望自矜。聞人月出身低微,又非純正大梁血統,興逸心底自然有些瞧不上他。況且興逸也貪玩,入朝一年有余,于為官之道上仍是一片懵懂,他口中對聞人月的諸多不滿,未必真的有理有據……她想想又覺得可笑,白白受了二哥這些年的寵溺,怎么一離開家門,便編排起他來了?二哥若是知道了,必定要笑罵她小白眼狼。
她默默垂下眉眼,終究沒有向聞人月袒露瑣碎心事。“閨閣女子,”她自謙道,“哪敢有什么見地。”
“你方才在船艙中所說,我都聽到了。”聞人月斂去平日里的那點慵倦,眼角眉梢便多了些沉靜的味道,“此地百姓與官員積怨已深,你這樣站出來為水軍左衛抗辯,不怕么?”
程若玄一愣,這才想起來,主艙與閣樓之間連通的傳聲木管本就是雙向的,只是昨晚風平浪靜,主艙并未用上此物向她傳話;今日她又臨時換了職務,一片混亂之中,竟把此事拋到腦后去了。看來聞人月驟然現身,也是得知了荊風他們下水的打算,有意要來相幫的。
她想起荊風那番輕蔑的態度,不由懊惱;此外她心中也有些慶幸,還好自己已向聞人月表白了身份,否則可真是無從解釋那一番言辭是如何學來。既然已經給聞人月聽去,她也只得紅著臉道,“水軍左衛本就是為保境安民而來,總得解釋清楚,才能平息怨憤。至于怕不怕的……水手們這回純是為鄉親擔憂,才會起了沖突。他們并非不通情理之人,不至于遷怒于我。”
這話似是有些出乎聞人月意料。他眉尖一挑,笑道:“你是名門千金,竟會為百姓說話?倒是難得。”
程若玄認真道:“我外祖父常說‘圣人與凡人一’,庶人非下,侯王非高,黎民百姓與世家子弟,自然也沒有什么區別。”
“小姑娘不免天真,道理卻懂得不少,裴閣老教育后輩,當真是花了心思。”聞人月溫和地看著她,“你本該無憂無慮養在閨閣,怎么會流落至此?”他對人總是淡淡的,難得流露出這般的撫慰與關切。
多日顛簸,程若玄只道心中的焦躁早已給磨平,不承想被他這么一問,心底的委屈竟不容自抑地翻涌而上,逼得她一陣鼻酸。“說來話長。”她忽地一恍神,想起荊風從前談及身世,也曾用過這樣一句形容。他們二人經歷迥異,她卻不知為何生起一點心有戚戚焉的情緒來。她默默搖了搖頭,不再理會這些瑣碎小事,只深吸一口氣,飛快地將心緒整理平復,這才把遭遇山匪劫道及之后的事一一說與聞人月。宣氏當日為何返回娘家,真正的意圖已無從知曉,她也就略去不提。然而說到宣氏的死,她終究無法平靜,只得默默別過頭去,任眼淚于黑暗處無聲落下。
“實不相瞞,我此番跟大人你坦白身份,原本是打算請大人幫忙,助我早日回到明州去。”她盡力維持著平緩的嗓音,不肯教底下的脆弱露出端倪,“但回程若是能經過碭山一帶……小女子斗膽,到時還想請水軍左衛的諸位將士前往山中一探。我不敢相信嫂嫂就這樣歿了。”她先前并沒有意識到自己心底還保有這樣的想法。或許是聞人月態度這般懇摯,才教她重新燃起了最后一點希望。
聞人月沉默片刻,終于道:“我也不瞞你。我與曹大人自帝都出發,原本直奔東海而來,途中卻接到明州信報,說山匪挾持裴家小姐為質,剿匪官兵不敢妄動,請托路過的水軍左衛奇襲救人。可惜我們晚到一步,只尋著了一具遺骸。捉來的匪徒堅稱那便是裴小姐,水軍左衛另有任務,不能久留,因此只得將她葬在山中,回信業已送去了明州。”
『加入書簽,方便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