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那一刻起,開始記事(1/2)
一山連一山,樹木已稀少。山的懸崖石壁邊坐落著一座座低矮的木板房,幾家房頂炊煙縷縷升起。村口一條坑洼不平的泥巴路依傍著茂密的竹林延伸向山外。路的側旁是一片漫無邊際的水田,田里的禾苗正轉青。禾田里的水溢出來順著渠道緩緩地流至資江河。
資江河邊,幾塊大石板搭建的簡易渡船碼頭上,圍聚著一群老老少少的村民。一張張皺巴巴的臉上掛滿了焦慮和憂傷。
人群中,一赤裸男孩臥搭在一條大水牛背上,一位老漢牽著水牛鼻慌慌張張急急忙忙地跑著圈。
一分鐘過去了…
十分鐘過去了…
半小時…
一小時…
老漢累得癱坐在地上,大水牛也一口口地喘著粗氣,臥搭著的赤裸男孩從牛背上掉落下來。烈日當空,可這具赤裸男孩的肉體慢慢變得冰冷。圍觀的村民開始落淚,淚水和汗水交聚洗透了一張張憂傷的臉龐,濕透了一件件粗布衫。
“多好的娃哇,養這么大,怎么說沒就沒了…”人群中一個哭泣的老婦人聲音。
沒了,就是失去了,就是死了。什么是死?死即生命終止,永久性地失去了生命特征。這個赤裸男孩,在河里玩水被淹死了。而此時余下的只是那一具從水牛背上掉落的無任何生命跡象的冰冷冷的赤裸肉體。
我在這哀傷的人群中嬉鬧,因為那時的我,別說知曉明白死亡,連死字都是頭一回聽說。與我一同的,是我右手拉著的七七。七七是我二爺爺的孫女,而這個被淹死的男孩是七七的親哥哥。
死亡是殘酷的。死的人,兩手空空,一身輕松,拍拍屁股,走了;活著的人,卻被鋒利的刀一刀一刀地割著心口的肉,流血負傷。
二奶奶要投資江河與孫子同死,奶奶上前拉扯。兩人在淺灘邊拉扯扭打,雙雙栽到了淺水中。這時,我和七七才若有其事地接連哇哇哭起來。那哭聲,就像一道響亮的雷電,劈醒了我大腦的記憶神經結構組織。這一刻,我開始記事。
奶奶給六哥穿一身干凈的衣裳,抱著六哥,放進一個幾塊薄木板釘制的匣子里。奶奶回過頭示意二奶奶來匣子旁見親孫子最后一眼。二奶奶坐在堂屋門檻上,并未挪動腳步。紅腫的眼睛,目光呆滯,大口地吸著手里的長長的煙叼。仰著頭想不讓淚水流出來,可終究沒能抵擋住心中的潰崩,淚水的泛濫。
最后一塊木匣子蓋板已被釘上。六哥被族里的兩位爺爺抬出了家門…
接下來一段很長很長的日子里,奶奶坐在自家的門檻上,叼一長長的煙槍;二奶奶坐在她自家的門檻上,也叼一長長的煙槍。兩根煙桿上都系著一個紅色的煙絲布包。倆人坐著對望,中間隔一二十來米的院子。倆人你望著我我望著你,并不拉話,只是各自抽各自的煙。抽著抽著,眼里都飽滿了淚水。
一幕幕凄戚的畫面,如今我仍然清晰記得。但那時的我并未能懂得它的傷痛。不知道死亡,又豈能懂得傷痛的來由。那時我有了記憶,卻沒領讀記憶的能力。
在河邊,我和七七一聲聲哭喊后,轉過身來,便恢復了往常的快樂自在。在六哥的書本上涂涂畫畫,看著書本上各自的涂鴉,兩人對視傻傻地笑;在院子里嬉鬧追趕,交錯在奶奶們坐在門檻對望的視線中。
倆人都天真的認為,六哥是在跟我們躲貓貓。到我們真找不到他的時候,他自己就會走出來,向我們得意地笑。
六哥是被終生囚禁了,出不來了。我們終究也沒能找到他。
在一個火辣辣的午后,我和七七偷偷從家溜出來,手牽著手去學校接六哥,想要他飯后帶我倆去放牛。
剛到教室門口,就被一個調皮搗蛋的同學擋在門外。
“你哥哥不在里面,你哥哥早就被水淹死了。”
“我哥哥在里面,我要進去叫我哥哥回家…”
七七邊哭邊往他撒開的兩腿間鉆,企圖鉆進教室去見我們許久未見的六哥。未料這調皮男孩順勢一屁股坐在七七的背上。
我用嘴咬他的手臂,被他猛地一下推到仰翻在地上。手掌擦破了皮,流了血。見勢不妙,那同手撒腿跑掉了。
帶著淚眼,我和七七進了教室,教室卻真地空無一人。
站在教室里,我倆嗚咽哭了。這次哭是那種帶有傷心難過的哭。
當我再次去牽七七的手準備回家時,發現七七的手也破皮流血了,是被那同學的腳踩得。兩只流著血的小手緊握在一起的時候,也第一次領受到了人生所謂的疼痛。
雖然不知道死是怎么一回事,但從這以后,每每有人問起六哥,我倆都會怯怯地回答一句:“死了。”
牛還在山坡上吃草,放牛的娃卻不知哪兒去了。沒有了六哥,牛也沒能從這坡吃草吃到那坡了,被拴在樹上,來回翻吃著樹旁的草。我和七七也被拴在不遠處的木樁上,看著牛吃草,望著奶奶在地里忙碌。
六哥的死,繃緊了村里一位位留守老人的神經。一個個留守老人,一群群留守兒童。兒童再也不能靠近資江河邊半步,再也未能偷溜出老人的視線。不是被爺爺奶奶強撐著抱著,就是被爺爺奶奶死硬地用手緊緊地牽著。最無奈也最心痛的,就是被拴在田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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