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5章 感業(yè)寺中(1/2)
已是又一年初春。
感業(yè)寺外,仍然還是一派蕭瑟的景色,青衣女尼的神情麻木,仿佛當真不為世間悲喜動容,佛堂里的菩薩也還是那副悲天憫人的模樣,受著香燭供奉,高大卻沉默。
一間廂房,身著大袖衣的女子卻抹艷了丹唇,如云烏髻上也特意插上一支金鳳銜珠簪,她一把推開宮婢的摻扶,長裙拖曳在佛寺里清冷的灰磚上,她瞪著杏眼,像蘊含著不盡的期望,她看見正殿前住持似乎正在交待事務,她根本沒有興趣關心住持的話,也忽視了女尼們看向她似乎嘲鄙甚至興災樂禍的眼神,她高高抬著下巴,盛氣凌人卻迫不及待追問——
“聽說晉王已經(jīng)迎了圣駕回京?住持為何沒有及時知會!”
這個女人是常美人,也就是曾經(jīng)獨占圣寵的麗妃,賀珅事敗,賀洱被軟禁之前她便被罪貶至感業(yè)寺“思過”,再也未能離此一步,后來韋太后攜天子東逃,她被理所當然地遺忘在了禁苑這處佛寺,曾經(jīng)大罵韋太后懦弱,不過待突厥攻陷長安,阿史那奇桑入住大明宮,她卻嚇得跪在住持面前哀求,希望住持能立時為她剃度,隱瞞她曾為皇妃的身份。
然而到底舍不得一頭長發(fā),結(jié)果是躲在柴房里,心存饒幸的拖延,想待逼不得已時才削發(fā)繼續(xù)藏匿。
感業(yè)寺的住持當時便覺荒謬——這才是真真正正一毛不拔呢!
但常美人的擔憂是多余的,連韋太后都能將她拋之腦后,更何況奇桑與謝瑩,壓根不知道禁苑里的感業(yè)寺內(nèi),還住著這么一個賀洱的寵妃,其實就算知道了,也大可不必迫害她。
但當晉王收復長安,常美人又挺直了脊梁,她交待住持:“立即知會晉王,本宮仍在感業(yè)寺,他當立即迎我入宮?!?
感業(yè)寺的住持是德宗朝時期的宮人,卻連德宗帝的面都不曾見過,更別說有什么見地眼光,縱然如此,也意識到就算突厥蠻狄已經(jīng)被驅(qū)逐出京,晉王殿下也不至于對個美人誠惶誠恐,卻又擔心萬一天子回京,說不定還會想起這個寵妃來,她也不敢往死里得罪,答應下來,也想了辦法打問,哪知晉王根本便沒入宮,更不可能迎回美人,是以住持只能實話相告。
常美人當時便冷笑道:“算他還有自知之明,也罷,那便等著晉王迎圣上回宮再說?!?
從那日起,常美人便開始在感業(yè)寺頤指氣使,她身邊原本只剩兩個舊日的婢侍,卻能把數(shù)十個女尼指使得團團亂轉(zhuǎn),一忽嫌棄供奉的熏香不夠馥郁,一忽挑剔呈上的飲食實在粗劣,仿佛她已經(jīng)被赦免了諸多錯責,立即便要母儀天下為那萬人之上,完全不在意自己是被貶禁佛寺思過贖錯,更沒察覺女尼們對她的怨憤不滿。
感業(yè)寺是在禁苑之內(nèi),不管住持抑或女尼均乃宮人,她們有的是因為自愿削發(fā)供奉佛祖,絕大多數(shù)卻均是帝王駕崩之后依制出家的女御,她們有的甚至還承蒙帝王寵幸,可惜未有子嗣,也不曾封為九嬪之位,她們的人生雖然只能守著青燈古佛,但也不是沒有見識過宮里的榮華,又哪會心甘情愿服從常美人的驅(qū)使呢?
私下早便在暗暗嘲笑如此淺薄之人竟然還一度妄圖效仿韋太后弄權,卻又未必篤定常美人就一定沒有復起之機——畢竟,常氏的確曾經(jīng)寵冠后宮,天子雖被軟禁,然如今晉王殿下收復了長安,若是愿意助天子奪回權柄,天子、晉王共治天下,這常氏說不定還真能母儀天下,要是將她得罪了,淺薄之人必定睚眥必報,那可就有吃不盡的苦頭。
也就是直到今天,女尼們才得知常美人萬無饒幸了,見她仍然擺著貴人的架勢質(zhì)問住持,女尼心中實在覺得好笑,又不敢笑,默默盯著腳尖,那些站得稍遠的,你捏我一下我撞你一肘,用這樣的小動作表示興災樂禍。
那住持原本是個虔心向佛的,然而感業(yè)寺就是這么個環(huán)境,她雖然習慣了清寂,卻沒有修為到無嗔忘俗之境,對于常美人的頤指氣使呼三喝四也不無埋怨,忍不住便想諷刺幾句。
“貧尼剛得傳詔,正預備國喪之儀,尚不及知會貴人……貴人勿躁,貧尼尚且記得貴人仍在感業(yè)寺思過,早前已經(jīng)報備內(nèi)官,想必稍遲,宮中便會接返貴人……”她那句為大行皇帝哭喪的噩耗還沒出口,哪知竟聞常美人說道。
“國喪?難道是太后薨逝?我可終于等到了今日!”極是喜上眉梢。
住持深深吸一口氣:“貴人慎言,太后安在,是圣上龍馭歸天?!?
常美人的得意便僵硬在眉梢眼角,她緩緩轉(zhuǎn)過脖子來,盯緊了住持:“你說什么?”
住持連忙跪倒,女尼也齊刷刷跪在地上,她們面朝紫宸殿的方向,固然是滿面悲痛,但心里實在不為早逝的天子慟惜,她們曾經(jīng)居于深宮,見證德宗、仁宗兩位帝王的晏駕,然而山河照舊日月如常,對于她們而言最大的不同便是從宮娥轉(zhuǎn)變?yōu)槟嵘?,日子過得越清苦了,更與榮華富貴永絕,不過卻也不必再那么顫顫兢兢,擔憂著一夕之間便有死禍臨頭,糊里糊涂喪于陰謀詭譎,待習慣了青燈廝守、木魚為伴,或許偶爾仍會心生悵惘,卻并不覺得多么悲苦煎熬。
賀洱這個皇帝的崩逝,對于她們而言,遠遠沒有聽聞長安淪陷蠻狄入侵時,那樣的憂慮忐忑,擔心著朝不保夕,死于折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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