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間門窗緊閉密不透風(fēng)的殿堂，厚幛垂遮，幛中只點(diǎn)一盞燭燈，有均勻墜跌的水滴聲，在這靜謐的空間顯得別外輕脆，在濃郁的檀香蘊(yùn)繞中，軟榻上的天子輕闔眼瞼呼吸均勻，一只手無知無覺垂下軟榻，似乎已然熟睡，他身邊跽坐著的白衣方士操著緩平柔和的聲調(diào)，開始了問詢：“圣上可曾看見皇后亡靈？已經(jīng)掀幛而入了。”
    “是，朕看見了。”看似熟睡的天子竟然回應(yīng)道。
    “皇后可是身著最為喜愛之紅衣鳳裳？”
    “是……那金鳳是皇后親手所繪底稿，故才如此與眾不同。”
    “皇后這回是否又再靠近了圣上一些？”
    “是……距朕只有數(shù)步之遙，朕幾乎能感覺到丹丹身上衣香……”
    “圣上千萬不能接近皇后陰靈，圣上為天子，陽氣過盛，若主動接近必至陰靈魄散。”
    “是，朕不動，一步不動……”
    “皇后在哭泣……”
    “是，她已經(jīng)許久未沖朕莞爾輕笑……”
    “皇后為何哭泣？”
    “朕不知，不知丹丹為何哭泣。”
    “皇后在質(zhì)問圣上，為何殺她父母二族？質(zhì)問圣上為何聽信旁人挑唆，殘害忠良？質(zhì)問圣上為何容忍害死皇后與腹中胎兒之真兇？”莒世南一邊觀察天子面色，逐漸加重語氣，然而語速卻依然緩和。
    “朕不得已……那時(shí)罪證確鑿，又因潘逆叛國自立……阿母稱若不將逆犯治罪，必然會引天下大亂……朕一時(shí)糊涂，才，才……”
    莒世南再開口時(shí)，竟然成了女子的泣音：“圣上明明說過堅(jiān)信妾身家族忠心耿耿，到頭來卻如此狠心斬盡殺絕……妾身終于想起往事，再不會相信圣上花言巧語……澤廣，賀衍，你我就此永別！”
    “不，丹丹不要走，不要丟下朕……”
    賀衍忽地從榻上一躍而起，快步掀開圍幛，口里呼喚著從前的愛稱，在空曠的殿堂里四向奔走，卻哪里還見伊人身影？于是頹然坐地，以手掩面。
    “圣上，草民慚愧，不知為何會使皇后亡靈幡悟，只恐……亡靈既悟，草民再也無能為力……”
    天子看著緩緩踱步到他跟前跪地請罪的莒世南，伸手按緊了“高人”的肩膀：“不，先生千萬不可無能為力，必須嘗試再喚皇后亡靈，朕必須請求皇后寬恕，朕不能與她永別……”失魂落魄地訴說到后來，堂堂天子竟至痛哭不止肝腸寸斷。
    莒世南輕輕嘆息，一揖長拜，起身離去。
    已是秋風(fēng)急促，縱然紫宸殿中樟柏尚青，景致不見蕭瑟，可寒風(fēng)透衣，仍然讓人難免產(chǎn)生蒼涼之感。
    淡而白的日照下，莒世南最后環(huán)視了一眼這雄偉富麗的宮殿，那些飛檐雕梁、那些玉宇瓊樓。
    他的使命已經(jīng)順利完成。
    利用機(jī)緣巧合拜師所學(xué)的攝魂密術(shù)，不僅將太后摧眠得其親口承認(rèn)為陷害裴鄭二族之真兇，并如愿摧毀天子意志，賀衍身體本就虛弱，如今因?yàn)椤巴鲮`”再一次的怨言決別，必然從此郁郁，一旦再復(fù)酗酒之習(xí)，理應(yīng)壽元不長。
    莒世南在決意執(zhí)行命令前，原本便將生死置之度外，做好了因?yàn)椤笆┓ú焕背惺芴罄做臏?zhǔn)備，卻不想宮中居然先一步流傳開來裴后亡靈含怨的傳言，竟如有神助一般，讓自己莫名其妙獲得了許能脫罪的借口。
    雖有必死決心，然而如有生機(jī)當(dāng)然更好。
    莒世南微微一笑，向含象殿行去。
    “什么，先生打算出宮？”莫說太后又憂又急，便連一旁的十一娘也覺出乎意料，抬眸審視起這個(gè)故弄玄虛好容易深得帝心卻又突然摞挑子的“世外高人”。
    “圣上好容易龍?bào)w轉(zhuǎn)安，先生可萬萬不能撒手不顧，先生有何需求但說無妨，我必然一一滿足決無二話。”太后也是真心關(guān)切天子的龍?bào)w，那畢竟是她十月懷胎的親生兒子，而且更重要的是還沒有傳承帝位的后代子嗣，這要是萬一有個(gè)三長兩短，豈不白白讓賀燁揀了便宜？需知先帝唯有二子，賀衍倘若無子而終，依照禮法只好遵循兄終弟及，這是太后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的結(jié)果，依賀燁的狂悖脾性，哪會受她把控掌握政權(quán)？！
    “太后恕罪，草民確已無能為力，草民早稟實(shí)情，因法力淺薄，并不能參透亡靈顯世會否記得生前舊事……也不知是否最近宮中傳言紛擾竟至喚醒皇后亡靈記憶，前幾回尚且含淚不語，今日竟然……出口抱怨并與圣上決別！草民雖能勉強(qiáng)施法再召皇后顯靈，只恐非但不能安慰圣心，反而無利于龍?bào)w，故只好請辭，望太后允準(zhǔn)！”
    十一娘這還是首回親耳聽聞莒世南述及召魂秘術(shù)，聽得“決別”二字尤其震驚，倘若不是她得以重生的奇遇又未曾“靈魂出竅”過，幾乎就要相信莒世南果然會召亡靈顯世了！因?yàn)樗狼芭c賀衍決別一事雖然被天子告訴了貴妃，可也僅限幾人知情，莒世南從何而知？
    她固然震驚，太后也呆若木雞，萬萬沒有想到自己容忍淑妃四布謠言居然會導(dǎo)致這樣一個(gè)結(jié)果，裴渥丹當(dāng)真冤魂不散，只不過一縷魂魄而已，居然膽敢抱怨天子！
    可太后固然大為震怒，卻拿裴后亡靈無計(jì)可施，又迅速反應(yīng)過來不能再讓莒世南繼續(xù)施法，否則指不定賀衍在亡靈挑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