勵新\/四年的冷冬，似乎來得比往年更早，盡管這一年的夏季雨水甚少，酷熱仿佛更甚，可才過仲秋，一場接著一場秋雨下來，這時不過九月中旬，冷意已經(jīng)侵人發(fā)膚。
    關(guān)于四年前的朔日朝會，議論是再也聽不見了，即便偶爾有人提起，大多也只是因為年號——天子下罪己詔，向天下臣民承認錯失，向上蒼先祖稱誓不再疏誤國政，為時時自省，故改年號為勵新，然而百姓們對于這場政治風(fēng)波卻并未曾有貼身體會，甚至不少疑心著天下仍舊承平，即便圣人有那么一段時間據(jù)說不問國政，然而年年賦稅仍然照征不誤，官員們可沒有因此而懶憊，又不曾發(fā)生震驚朝野的天災(zāi)人禍，更無戰(zhàn)亂爆發(fā)，圣人何至于“罪己”，反而讓人心惶惶，疑惑著將有什么措手不及的災(zāi)難。
    小民布衣遠離朝堂，又哪里知道這出事故之后的驚心動魄，更沒有察覺天子重掌政權(quán)后引起的朝堂傾軋。
    確是這三、四年來，對于京都長安而言，甚至連劉玄清那樣的轟動案件也不曾再發(fā)生一起，西市獨柳樹已經(jīng)多年不見血腥，那幾根用作威懾的刑樁下，甚至有不少小兒圍繞嬉戲，根本不知這里是刑場，毫無畏懼之心。
    距離這處似乎名不符實的刑場僅隔兩條坊道，一處兩年前才新開的酒樓余味軒，卻已經(jīng)是長安城中第四家分店了。
    這時雖然已經(jīng)過了正午，一樓大廳里仍舊賓客滿座，不斷傳出勸酒喧笑，時不時還有人拔高了聲兒吼出一句“冷雨頻添興，何妨更進酒”的話，引起一片附和——天公作美，當(dāng)浮一大白！
    再細看廳中情境，已有不少因為酒醉而橫臥，然則仍不乏狂生，叫囂著讓店家筆墨侍候，揮手就在墻上一書，留下一首詩作。
    于是有贊嘆聲，亦有人批評詩句平常，引起爭執(zhí)不休，那喧吵，可為沸鼎盈天。
    其實余味軒本來不設(shè)堂座，只有雅席，奈何這時正值一年中生意興隆時段，故而大堂才這般無序，連樂人舞娘們助興的空間都被占去。
    實在因為平康坊以及分布周邊的青樓妓院已經(jīng)滿座，諸多家世稍有不濟的士子，根本請不著名姝助興，也只有在酒肆壁上展現(xiàn)才華，誰讓這是一個憑借詩賦之優(yōu)便大有機會位及人臣的時代？
    商家也只好任由眾多狂生“涂鴉”，待春闈揭榜后大不了再粉飾一新，卻也頗耗人力將壁上詩賦謄抄下來，指不定當(dāng)中就有將來探花使留筆呢，真有這樣幸運，豈不是一活招牌？
    秋闈才過，不少士子滯留長安等待春闈，之于客棧、酒肆等商家而言，正是好時段。
    大周科舉試雖年年皆設(shè)，然則因為錄取率實在太低，故而年年都有這番盛景。
    不過這般紊亂肆縱也僅限底層廳堂，對置于閣樓的雅室，還是相對清靜。
    總有貴人雅士也會在這時段光臨，不樂意太過喧鬧，做為一家上檔次的酒樓，區(qū)分對待也是必然。
    是以在西市余味軒最上一層，尤其寬敞的這間雅室里，這時倚窗而坐的少女仍然不會引起任何閑雜注意，倒是她身邊婢女聽得樓下傳來那句“天公作美”后，忍不住笑了出聲：“這算天公作美？眼看接連幾日凄風(fēng)冷雨，好容易今早才見一點陽照，不想到了午后，又是悶雷又是瓢潑，這些士子也真說得出口。”
    另一個更加年長的婢女，不由輕聲一嘆：“可不是，原本是見今日好容易放晴，小娘子才出門，哪知竟遇驟雨，還不知要被困到什么時候。”
    “人當(dāng)?shù)靡鈺r，風(fēng)雨亦助興，雖則底下不乏借酒澆愁，然則借那酒意抒散愁郁，也為寬豁。”挽著花苞的少女卻頗有興致，半點不因受困擔(dān)憂。
    因雅室里設(shè)著火盆，倒不覺陰冷，少女只著夾填絲絮綾花小襖，一件厚絨披帛搭在榻柄上，她這時并沒有跽坐端正，而是斜靠窄榻，兩個婢女竟然也是受允坐在錦墩上，垂著足，一個微側(cè)著身顯得不那么自在，一個卻似乎頗為愉悅，甚至還捏著拳輕輕捶打膝蓋。
    正談笑間，一扇絹門卻忽然拉開，室內(nèi)主仆三人不見衣色，但聞人聲。
    “十一娘勿惱，我來遲了。”
    待那女子繞過雅室門前設(shè)著的弓馬游獵夾纈屏風(fēng)，天青底卻密繡朱花一襲翻領(lǐng)胡服實在讓十一娘眼中一亮，目光往那女子臉龐上移，只見眉畫飛挑，斜紅天然，眼睛里全是笑意，卻微張著膝，學(xué)那男子模樣往椅上一坐，身后是她夫婿，將三尺長的錦盒往案上一擺，鞠個長揖就退了出去，又聽門扇輕闔的響動，十一娘這才笑了出來：“瑛姐來得正好，我多久不曾出門，正想借這天公作美耽擱上幾個時辰，也好親耳聽聽咱們這家酒肆，來年里能否出個探花使。”
    被稱為瑛姐的女子，正是余味軒東家，西市這分店半個主人，裴瑛，人稱裴百萬的富賈嫡親妹子——這時也被人戲稱小百萬。
    另外半個主人，當(dāng)然就是這時下意識坐正了身的柳十一娘了。
    裴瑛又是一笑：“這樣看來，瑩陽真人應(yīng)是無恙了，不過十一娘之托，我好容易才尋得這珍貴山參，豈非再無用場？”
    這話說得似乎不是那么圓滑，難免讓人多心，不過十一娘已經(jīng)與裴瑛“打得火熱”，即便連青奴碧奴兩個聽得這句話后也只是抿嘴輕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