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因緣之 無明(1/1)
?春風來了,這是江南的春風,是醉人的春風,像水流,在空中流過,暖暖地把春意注入江水,注入山溪,注入殘冰,注入大地,那余冬的寒意漸漸無處可逃了,就帶著惱去撩撥春風,卻給春風逗笑了,呵暖了,含溫了,撫懶了,懨懨地不想動,就委化在草邊,零丁在石隙,靡縮在溝坡,綿融在樹底,把那一份柔媚的心情,都交予復蘇的綠意去托寄。
江邊這片楊林中,一個人無言地走著,他的臉還年青,卻有一頭白發,直披到足跟,使人覺得那竟不像是白發,而是他的衣。
他的背上,負著一個深棕色的長條包裹,看起來并不沉重,可是他卻走得很慢,慢得不像是在走路,而是在為上了年歲的母親踩背,不敢深了,也不敢重了,一心一意,平平整整,慢慢地踩去,踩掉困倦,踩去僵硬,踩平皺紋,踩出一份笑容來。
忽然間,他輕輕地絆了個跟頭,撲在一個土包上。
回過神來,就發現了面前還有兩個土包,土包側面,豎著白色木制的碑牌。
“三個,三個……”
他緩緩爬起來,轉到側面,看著這三個墳包。
木碑上沒有名字。
“三個……”他目光直直地,笑了,伸手指去:“這個是我,那個是他,這個是你……”
淚水忽然間就涌出來,洶不可抑。
他忽然趴在那個被他指為“你”的墳上,放聲痛哭。
“阿璧啊!阿璧啊……”
野曠無人,縱任他撕天裂地,背后包裹隨著他手掌拍地的搖震,發出輕輕的嗡響。
哭了半晌,他忽然坐直:“呵呵”、“呵呵”地笑了兩聲,跟著又大笑起來,拍著墳頭道:“阿璧啊!我真傻,你又沒有死,我為什么要哭呢?”
他把腿一抿,解下包裹。
包裹打開,里面是一張琴,他隨手將包袱皮往旁邊一扔,將琴橫擔腿上。
琴體在他腿上和地面投下一條長長的陰影,陰影中亮點疏離,宛若星芒。
他就這樣靠著無字木碑,款弄絲弦,伴著叮叮咚咚的琴音,輕聲唱起來,運指之時,琴下陰影中的星芒也隨之明滅,仿佛光之伴奏。
唱的是:“且放手,淡卻心囂,遙遙遠去踏春,獨行自逍遙,不須同路,安步輕塵,徑間閑花默,樹婆娑,影指青云,霧起吞紅日,天下茫莽氤氳,離群,胸無蕭索,卻一路,步聲沉沉,林中蟲鳴徹,百鳥唱風,唯少弦音,會當負瑤琴,攜紅顏,約賞黃昏,彈一曲,郎情妾意,羨煞旁人!”
哭笑了這許久,他的聲音竟未受到影響,唱得珠圓玉潤,最后郎情妾意一句,更是幽韻綿長,穿繞林中,久久不息。
柔音消絕時,頰邊淚色已干,他身往后仰,躺在墳上。
明知道愛一個人,自己默默愛她就夠了。
為什么?在她找到幸福的時候,自己卻如此不甘。
難道,我終究也只是個自私的人嗎?
峭直挺拔,是楊樹的特質,他看著這些樹,一時竟有自慚形穢之感。
忽然間,他發現墳邊的樹,樹皮花紋有些特別。
他怔忡著坐直身子,爬起來。
花紋特別的樹,有五株。
他走近,伸出手來,輕輕撫摸著。
這不是花紋,是字……是字……
一共六十個字,而且,是難得一見的龍形狂草啊!
這些字,刻上去很久了,隨著樹的生長,有些筆劃已開裂。
他摸索著,輕輕讀出聲來。
率性莫過少年華,勇酬知己,縱氣任俠。
瀟灑江湖不知家,春風得意,拂柳分花。
尚能飯否莫相答,無怨無悔,無可嗟訝。
忘情何必去尋她,心歸故里,身老天涯。
“心歸故里……身老天涯……”
他喃喃地重復著。
“忘情何必去尋她……”
“呵,哈哈,哈哈哈哈!”
他驀地回身抄起琴,反手掄在樹上,琴體“卡”地一聲,發出骨折的聲響,露出白皙的木茬,斷弦崩射,在他臂上抽割出一道傷口,鮮血涓流,滴嗒滑下,點著纖綠的草芽。
斷琴落地,發出曠然木音。
“你做得到嗎?”
說完這句話,他張開臂膀,仰起臉孔,讓風吹起衣袖,吹起微笑,吹起頭發,他的發絲根根透明,沒有一絲重量,飄在空中,就成了風,風是綠的,世界也是綠的。
他感覺胸口微緊,像是箏線帶來的一絲牽掛,他為此而開心,大張雙手奔跑起來,穿過楊林,踏過草地,沖入陽光,奔向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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