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思豪側(cè)頭瞧去。只見身邊站了個二十來歲的青年男子。白衣素冠。雅度從容。身形微躬正向自己拱手。忙還一禮道：“梁先生在卸妝。我們也是在等他。”
    白衣青年道：“唔。如此我也在這里相候便是了。”劉金吾料他也是個戲迷。便上前搭話。相談幾句。果然對方于戲曲藝苑之道極是精熟。不由大喜。拉著他聊東扯西：哪出戲編得好。哪家班子唱得妙。哪里當(dāng)改。哪里不足。口中盡是些“犯調(diào)”、“借宮”、“豁疊”、“贈板”之類的名詞。說了個不亦樂乎。
    常思豪聽得一頭霧水。半點(diǎn)也不明白。但瞧那白衣青年興趣缺缺。只是禮貌應(yīng)付。偶爾簡單說一兩句。便引得劉金吾或是恍然。或是贊嘆。顯然水平比他高出不少。
    過不多時。錦簾斜挑。眾戲子們魚貫而出。劉金吾攔問道：“請問哪一位是梁伯龍先生。”一白發(fā)老者側(cè)頭停步：“儂尋吾何事。”聲不甚高。便是南人口吻。其音柔而氣壯。目光炯炯。亦自懾人。劉金吾吃了一驚。見這人身高八尺。極其雄偉。比之剛才在戲臺上遠(yuǎn)遠(yuǎn)來看顯得高大許多。兼之生得濃眉高顴。頜下虬髯支離如炸。若不是面色白晰。只怕要被人當(dāng)成李逵轉(zhuǎn)世。仔細(xì)打量之下。他那與黑須形成鮮明對比的滿頭白發(fā)。原來并非發(fā)套。竟是真的。愕然道：“您便是梁先生。”白發(fā)人道：“弗錯哉。”劉金吾有些遲疑：“如果我沒記錯。您今年應(yīng)該不過才四十六歲零三個月【嫻墨：連這都算清。可謂老追星族。然又非小劉追星。實(shí)實(shí)是作者追星。】。怎地這頭發(fā)竟全白了。”
    梁伯龍呵呵笑道：“愁的唆。”
    劉金吾連連感嘆：“想不到。想不到。您的經(jīng)歷在下也知道一二。那般愁苦。確是傷人不淺。”梁伯龍笑道：“咿也。都是過去的事體。如今吾頭上生白玉。說明腦內(nèi)已無濁【嫻墨：真奇人奇語。仿佛頭發(fā)是腦內(nèi)臟東西溢出來的。字煉絕處。真可成詩。好梁伯龍。】。儂又替吾傷的什嘛心呢。”前幾句還是吳儂軟語。末了一句。又夾些陜西味道。顯然天南地北走慣了的。
    常思豪聽他說話敞亮。心中甚許。拱手道：“剛才聽得先生一場大戲唱得凜烈生虹。令人胸膺大開、肝膽俱壯。佩服佩服。”
    梁伯龍眼睛微亮。道：“這出戲只唱了幾場。許多人都評說結(jié)局弗佳。令人氣為之沮。其實(shí)是只見其悲。弗見其壯。你這后生。倒有些眼光哉。”這幾句說來又夾些北方官話味道。多半是特意為讓對方聽得明白。
    常思豪道：“天下英雄豪杰。一生風(fēng)光適意、圓滿善終者少之又少【嫻墨：做事人。常為事所傷】。人活的是個過程。只要這一生敢愛敢恨。快意恩仇。活得轟轟烈烈。強(qiáng)于碌碌隅安終老。死之悲哀。唱來容易。先生這出戲。能唱這般生之豪情。那才足見功夫。”
    梁伯龍一怔之下。喜出望外：“莫窺到。真?zhèn)€莫窺到。京中癡人數(shù)萬。竟然還有一人知吾戲中真意。儂可知。吾使盡全身解數(shù)。正是欲待釣起萬丈豪情。詠出生命之壯美。卻教一班弗懂戲的只聽出個嗚呼哀哉。真悶得人沒脾氣。還好有儂。還好有儂。”上前來拉了他手又攥又搖。【嫻墨：是文中之文。是戲中之戲。書內(nèi)書外。俱成一體。情懷壯美。風(fēng)味絕佳。可知文字技巧全是小。情懷方是大處。有大情懷。方有大手筆】【嫻墨二評：《大劍》中。多處寫失敗。失敗中之抗?fàn)幥蟠婢瘛＜瓷狼橐病Ｗx出方知此為作者真意。所謂“有生即是希望”也。言此書黑暗殘酷者。是未能解明其真心。不見黑暗之極致。怎知一線光明也驚心。不見殘酷之極致。怎知一絲溫暖也動人。】
    他口音南北兼雜。總體來說偏于糯軟。總是吳語多些。說得快了常思豪反應(yīng)不過來。只是聽懂了個大概。愧然而笑：“我也不懂戲。只是聽先生唱得情真意切。有感而發(fā)罷了。”
    一旁的白衣青年道：“梁先生聲若龍吟。高時絕嶺攀極。低如臨淵取碧。令人贊嘆。這一出《秦公烈》破古譜之窠臼。迸團(tuán)圓之舊例。亦可算戲家上品。然卻離登臨絕妙還差了一小步。”
    梁伯龍一愕：“請指教。”
    白衣青年道：“戲曲之道。述事第一。述事即為陳情也。務(wù)在貼合人情事理。盡其原委。展露根源。摹物述心。狀之如生。問答對話之際不見扭捏造作、斧鑿精工之痕跡。方為一流。”
    梁伯龍點(diǎn)頭道：“行家。先生可否再詳述一二哉。”
    白衣青年拱起手來略揖：“在梁班主面前。先生二字。在下可愧不敢受。”袍袖落去。更續(xù)道：“這戲曲之妙。更見于功夫。尋常戲子。唱念俱佳者。不過一二分功夫而已。然一出好戲。卻須得十二分功夫。才可稱絕妙。”
    常思豪和劉金吾聽了。都覺此人大言炎炎。尋常戲子唱念俱佳已是難得之極。在他口中。卻只算是一二分功夫。那么十二分功夫。豈非是要鬼神搭臺、天仙來唱。
    只見這青年刻意頓了一頓。微笑解釋道：“這十二分功夫之中。也有本末之分。輕重之別：一分詞句之工。一分曲調(diào)之美。此為骨肉。亦為輕末。卻還須得十分情意。才得靈魂。方顯厚重。先生之戲唱功身段盡是絕佳。若僅如此。也不過是匠人之材。難得的是先生出戲入戲。皆有一